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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铜色的女人(19)

作者: samizda/五色龙章 阅读记录

我已经忘了这是哪一回了。但现在这个场景,很像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是在寄宿学校的最后一天,我往失物招领的方向走。在这之前我刚刚把给卓周的画画完,好像卸掉了心口一块大石,觉得接下来的事变得容易起来。

我在走廊中间碰到她,就习惯性地笑一下,然后低头让开。但这一次她拉住我,笑容满面地打量我:“谢谢你给我画的画。”着实说,我被这样的笑容看得不知该做什么好,就答道:“不用,应该的。”就低着头继续往前走。我低着头是因为这样走得快,而卓周立刻冲上来拦我,我只好立刻收住脚以防撞到她,只听她说:“我们说会儿话吧?你现在有空吗?”

我说:当然有空……不过我要去失物招领处。她说没关系,就跟着我一路走了起来。你要回家了,她说,你高兴吗?我说,大概吧,你呢?她笑了笑,用很轻松的语气说:我不回家……你知道的,我要去首都上学。

我问,你怎么会去首都上学?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交流项目,我得到这次机会,和来这里一样。所以……我不回去了。我道:啊,那恭喜了。她又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们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她突然声音放轻,用十分温柔体贴的语气说道:你有男朋友吗?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这问题在我们第二次对话的时候不就问过了吗?因而条件反射地答道:没有……

——那女朋友呢?

没有,我也是条件反射地答道,然后猛地想起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卓周在失物招领的门口站住脚,我都难以直视她的笑容,她轻快地说:不,没事……只是开玩笑。我什么也没说,推开门进去,觉得四肢百骸里有一种剧烈的震动流过,我想,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回去以后,大概将不会再有值得我爱的人,我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经济独立地活下来……那样就够了。

这就是我们在寄宿学校里最后一次对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四个月前,我觉得四肢百骸里那种震动再一次流过,同时也再想起,她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再搞明白过,惟一的解释是可能她看出我是块搞同性恋的材料。十年过去了,我经济独立地活了下来,也再没找到另一个我爱的人,站立在寒风中,手插在冲锋衣的口袋里,在一株盆景后重新面对卓周——我是要问她很多问题的,但是最终牙齿颤抖,都没问出来。

她一把我拉到那里,就更为急切地问我:你怎么了?你这几年上哪去了?

我说:我还要问你呢……嗯,重新见到你很高兴,你怎么在这里?

卓周笑了,突然弯起一条腿,我惊讶地看到她脱掉一只高跟鞋,然后弯起另一条腿,又脱掉另一只,把它们拎在手里。

“我要结婚了,”她一开口,用的是温柔无比的声音,“高兴吧。”

是吗……我说,那祝贺你啊。你看我,那么多年过去就是个穷写文卖字兼上访的,还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她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问:你还住这里?

我说:我每年春天都搬回来。

那真好,她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那太好了。

我看着她,从头到脚,她棕色的皮肤、黑色的长卷发和红裙子,这三种颜色在我心中构成了某个标准形象。她刚才说她要结婚了……

为什么好?我问。

她吐出一口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住在这个星球。她环顾四周:真好,这里的环境很不错,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街上还有梧桐树啊。她突然收回目光,犀利地看向我:你住哪里?

我答道:不远,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远望彼方,目光如梦似幻,好像在看一个最美好的梦境。而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看到帝国的初春的街头,这颗行星如坠深秋,整个城市笼罩在大气橘黄的光线里昏昏欲睡,大红的邮筒、骑绿色自行车的人、佩警棍的警察在不远处监视着我们。我突然觉得一切都离得遥远,都不再是我熟悉的,卓周站在我身旁,好像一株包含了无限故事的果树,我感到重要的一刻来临了,她马上就要结出一颗酝酿许久的果实,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终极答案——

我要结婚了,她突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激动的光芒,同时紧紧握住我的手。但是我不想。她这么说,瞥了一眼街边上的警察,手握得更紧了,我觉得骨头都要被绞碎,猛然想起她以前是田径队的,扔过铅球。我不想结婚,我是逃到这里来的,因为我记得你跟我讲过这个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