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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痣(156)

作者: 南山鹿 阅读记录

“我跟祁陆阳,是在宾大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我们俩出身不好,说是送过来读书,其实就是流放。可能是同病相怜吧,我和他一来二去就混熟了。祁陆阳住在一个寄宿家庭里,那户人家是意大利裔,老家在托斯卡纳。不知道你听过一个说法没有,意大利人经常被叫做欧洲的中国人,和咱们一样,他们家庭观念强,说话吵吵嚷嚷,爱琢磨吃的,热情好客,祁陆阳在那里住得还算适应,跟人家相处也融洽。他不止一次和我说,户主大叔特别像他爸,做饭顶顶好吃。我就逗他,你新爹旧爸加一起好几个,这说的到底是哪个……”

讲到这儿,景念北顿了顿,神色有了些微波动,不明显:“祁陆阳不跟我开玩笑,脸当时就垮了。他说,老子生来就一个爹,姓陆,住在章华县东寺街78号院。除了他,没别人。他还说,他这辈子都是陆家人,哪怕人家不认他不要他了,也还是。”

往事抽丝剥茧,陆晚的心上跟着剖皮掉肉,她本想说句什么,嘴刚一咧开,眼泪就掉了下来。

祁陆阳认祖归宗以后,自己从没回来过,不闻不问,只让吴峥跑了几次章华,给陆瑞年送钱送东西。

豪车秘书加上如山的名贵保健品,总能惹得街坊邻里出来看热闹。

陆瑞年不收,回回都给往大马路上扔,边扔边骂逆子,说他有奶就是娘、白眼狼崽子,怎么养都养不熟,不如死在外面。可等吴峥走了,老人家又一个人坐着喝闷酒,喝糊涂了就拉住陆晚问,也不知道你小叔叔在北边过得好不好、吃得习不习惯,要不,把家里的干豆角给寄点过去?他小时候最爱这口,就着干豆角烧肉能吃掉三碗饭。

等酒醒了,陆晚再提起来,陆瑞年自然是死不承认,可从那天之后,陆家也再没吃过什么干豆角。

陆晚特别懂爷爷的心情,一个早年丧偶的单身汉,五十来岁捡了个儿子回来,亲力亲为好吃好喝带大,结果刚养成人就被祁家带走了,留都留不住,又多少年都没点音讯,心里肯定是恨的,可这种恨和深厚的父子情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

只是,东亚文化里父与子之间似乎就是这样,内里情义深似海,潮涌之上却只余一派平静无波,不明说,不可说。

陆晚少不经事的时候,也曾怨过自己的小叔叔,可转过头来一咂摸,只剩心疼,既心疼陆阳,也心疼爷爷。

心一疼,眼泪掉得更凶了。

景念北平生最怕女人哭,当下见陆晚自己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落泪,一副谁哄都好不了的样子,顿时从眉心到后脑勺都疼起来。他不耐烦多看陆晚的脸,在身上搜了半天,这才胡乱找了块手帕扔给她。

“你……擦擦。”

景念北说完咳了声。难得体贴,他等人平静了些才继续:“后来,那个意大利大叔送了祁陆阳一只狗,祁陆阳给它起名叫悟空,天天带身边,疼儿子似的。还说,以前也有这么一只狗养在跟前,结果被人给毒死了。有这事吧?”

陆晚说有。

景念北刻意将语速放慢了些:“祁陆阳还和我说,狗死的那天,有个姑娘在电话里哭得……就像你刚才那样,要死要活的。他心疼,考试也不考了,在大马路上强行拦了辆车,把身上的钱全都掏给了司机,好说歹说,这才赶了回去。”

“结果那小姑娘问他,你回来干嘛啊你。祁陆阳说自己是心疼狗。呵,换你,你信吗?”

没有任何预兆地,陆晚眼睛愣愣地圆睁着,鼻腔里酸得像灌了醋进去,再回神,颊上已一片湿热。景念北硬下心肠,不紧不慢地又追问了一句:

“你,信吗?”

陆晚难受得捂住脸,先点头,又摇头,乱七八糟的,让人搞不明白意思:她确实信以为真过,现在却只觉得从前的自己蠢不可及,蠢不可及,蠢不可及。

景念北继续说:“有好几回,我看祁陆阳一个人对着手机傻乐,还以为里面是什么好东西,就抢了过来……”

对面的女人已经哭得无法自持。他说:

“那里面,都是同一个姑娘发来的信息。长篇大段的,从哪天吃了什么穿了什么,到系里某个女同学特讨厌,再到在科室里和同事吵了一架,吵赢了……鸡零狗碎的流水账,祁陆阳当宝一样翻来覆去地看,看完却一个字都不回。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陆晚答不出来。

如果一切真的像景念北转述的这样,开始得这么早,那她到底错过了多少?少年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背后的动机都和她曾以为的不一样吗?

他说:“嘴都不知道张开,果然笨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