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县令小仵作(231)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任泽双眼有些干涩,他微微垂了眼眸,看着车窗外一寸寸往后移去的路石,竟难得有些留恋起来。

当马车又拐了一个弯时,任泽无意中抬眼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人群汹涌,他却在瞬间看到了深处有些站立不稳的几个人:

兰姨,天香楼看场子的杨叔,还有,娘。

他们正伸长了脖子,拼了命的往车队中眺望,却因不知哪一辆才是自己来的目的。

兰姨转脸与烟峦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的神色都焦急起来。

出身青楼的人天生就带着一点低人一等的卑微,其实今天人这样多,街上这样热闹,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身边站的是谁,但她们还是将围脖拉的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张脸。

任泽呆呆的看着,喉头上下抖了抖,一种空前强烈的情绪席卷全身,叫他两只手都微微发了颤。

车马不停,眼见着就要彻底从那两个茫然而焦躁的女人视线中消失,任泽突然来了勇气,猛地一把掀开车帘,朝那边拼命挥着胳膊:

“娘,我走啦!”

自从沦落为罪臣之子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痛痛快快的喊一声娘。

人潮汹涌,鼓声震天,可烟峦还是瞬间看了过来,听清他喊得什么之后,哭的像个泪人。

第136章

任泽这一声喊得虽响, 但周围人声鼎沸,除了附近几人之外几乎无人听到。

前头骑马负责警戒的图磬本能的扭头瞧了一眼, 又顺着任泽挥手的方向搜索人群, 微微挑了挑眉, 一言不发的重新转了回去。

倒是马车外的宋亮也跟着胡乱看,可惜人头攒动中瞧不出任泽到底在与谁道别, 便憨憨问道:“你娘来送你了啊?”

任泽拼命往后看了最后几眼,见烟峦等人着实挤不动了, 这才恋恋不舍的缩回马车,浑身没了力气一样合了眼,轻轻嗯了一声。

“真好啊。”宋亮悠然叹道。

任泽下意识睁开眼睛,就见这莽汉面上竟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你还有娘啊, ”宋亮摸了摸鼻子, “我娘在我七岁时就死了。”

任泽怔了下,心底突然有种封存已久的情绪轰然倾泻,肆意奔流。

他抬眼看着不断晃动的车帘, 笑容如雪山清泉,“是啊,我还有娘啊。”

只要活着, 总会有希望的。

冬日在北方赶路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经历,没得景看, 没得马骑。大队人马又提不起速度,一天从早到晚窝在没有实际减震功能的马车上,晏骄简直佩服死没有孕吐的白宁了。

好在峻宁府距离京城不远, 像他们这样不紧不慢的走,也不过十来天就能到。

腊月初十这天晚上宿在驿站里,马车才刚停稳,大家便迫不及待的跳下来活动肢体。

廖蘅披了件银灰色狐狸皮斗篷,巨大的帽兜将她大半张脸都藏在里头,只露出两点圆鼓鼓的腮头。

小姑娘火气旺,里头穿得扎实,外面又罩了厚厚的皮斗篷,都热的出汗了,闹着要脱衣服,被董夫人冷酷无情的按了回去。

廖蘅噘着嘴吧,抬起小短腿儿去踢地上积雪,眼角余光瞥见晏骄后便脆生生喊了句,“小姑姑!”

“哎呦咱们榛儿饿了吧?”晏骄弯腰接了冲过来的小炮弹一把,笑道,“晚上咱们涮锅子。”

旅途疲惫,小姑娘胃口也不大好,今天中午几乎没吃,大家伙都有些担心。不过这会儿见她这么精神百倍的,估计没事儿。

廖蘅一个劲儿点头,又特别点菜说:“要酸菜的!”

这几日坐马车,她就没正经梳头,那帽兜没了支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下滑,几乎连鼻子都要挡住了。

这次进京,晏骄和庞牧提前给亲朋好友准备了许多礼物,除了现在大禄朝独一无二的烈酒“醉煞神仙”外,还有她独家秘制的腊肠、火腿和肉脯等物。

大家都不是外人,也不来那些虚的,各种小吃尤其多,其中就有廖蘅小姑娘钟爱的酸菜。

这小丫头虽然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闺秀,但口味非常豪放且包容万千,爱吃气味浓烈的松花蛋、豆腐乳,还有今年晏骄刚想起来的酸菜包子等一系列酸菜制品。

晏骄噗嗤笑出声,帮她往后按了按帽兜,就见这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冲自己神秘兮兮的招了招手。

晏骄也学着她那样神秘的凑过去,低声道:“什么事?”

廖蘅鬼鬼祟祟的偷瞟了下自家爹妈,见他们没注意才扯着自己的领口哼哼道:“小姑姑,我好热啊。”

晏骄笑得不行,心道这就是长辈觉得你冷啊。不过这几天又阴又冷,小姑娘捂了一身汗,直接脱衣服非感冒不可。

这么想着,晏骄索性把小丫头抱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驿站里头去,“走走走,小姑姑带你进去!”

廖蘅尖着嗓子叫了一声,然后搂着晏骄的脖子咯咯笑作一团。

她们两个闹得欢,周围一群人都跟着笑,七嘴八舌的说些“小心”“别摔了”之类的话。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任泽看得出了神,好像在看眼前,又好像在穿透这一幕,看向某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

当他还是任少爷时,父亲、母亲、兄长,似乎也曾这样陪自己玩耍……

也不知看了多久,任泽突然觉察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下意识望过去,发现竟是图磬。

他在瞬间收敛心神,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来日晏大人成了亲,也必然是个好母亲。”

他笑的像往常一样自然柔和,仿佛真的只是在感慨晏骄与廖蘅的玩闹。

然而图磬却没有被转移注意力,反而一开口说的就是在外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若无圣人亲旨,官妓世代不得翻身,亦不在大赦天下之列。”

此言诛心,任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老实说,庞系成员待他仁至义尽,其中晏骄、齐远之流更是热心快肠,任泽感激不已。但唯独这位出身高贵的图大人,任泽却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好像一直都这么淡淡的,既没有表现出厌恶,更没有欣喜,好像,好像任泽就只是路边的一棵树,树上开的一朵花,没什么值得留意的。

可此刻图磬却突然说了这么老长一句话,任泽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他努力平静道:“大人看见了?”

顿了顿,任泽又狠狠吸了口气,坦然道:“我不后悔。”

本以为会迎来疾风骤雨,然而那位图大人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点儿古怪。

任泽微怔,莫非自己猜错了?

良久,才听图磬道:“男子汉大丈夫,既放不下,何不建功立业,来日求得圣人恩典。”

官妓不得无故赦免复籍,但若真有一个人愿意用大功劳抵扣,圣人必然也乐得顺水推舟。

这是图磬跟任泽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像极了一串闷雷,笔直的炸在他脑海中。

图磬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就走。

那头白宁见他迟迟不跟上,也不随众人进去,只是立在门口等着,“做什么去了?”

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图磬眉梢眼角的冷硬瞬间柔和下来,“无事。”

如今他将为人父,好些原本模糊混沌的东西都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些曾无比陌生而遥远的情绪如同春日里疯狂生长蔓延的蓉芽嫩草,用力的将他与这纷纷扰扰的尘世拉近了。

两人相携走了几步,图磬忽轻笑一声,低声喃喃,“我竟也管起闲事来。”

“什么?”白宁本能问道。

“没什么,”图磬笑笑,戏谑道,“只是在想,若白夫人今夜又想吃剩菜了可怎么好?”

白宁面上绯红一片,屈肘往他胸腹处捣了一下,“呸!”

——

驿站的主要功能就是缩短距离,只是取直线,根本不管什么风景人文、居住舒适,所以相当一部分的地理位置都很偏僻,就比如眼前这一处。

荒郊野岭本就供应不便,北方冬日又万物萧索,所以哪怕驿站本身修建的不错,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吃的。

庞牧一行众人身上基本上都带着点儿爵位、官位,驿站的人好像还是头一次一口气接待这么多大人物,难免有点惴惴。可他们费尽心思搜罗半日,端上来的也不过些萝卜白菜之流。

好在这些贵人们并不挑剔,用的竟还是自己随身带的一口古里古怪的大锅,也不知往里头加了什么,不多时,咕嘟冒泡的汤汁里就开始散发出一种神奇的酸辣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