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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昭词(199)

进门后左拐,穿过一条自南向西的九曲回廊,是她走得最多的路线。后来书斋和她的院子之间加了门,须从花园里绕过去了。现在那弯弯曲曲的回廊还能看得出大致的形状,书房屋舍却被草木掩盖,黑暗中只见微凸的轮廓,如同荒弃的坟冢,过往都在那里埋葬;花园里的荷塘早已干涸,池底的泥沙晒出一道道错综的裂纹,像一张巨大的历经沧桑的脸。

人非,物亦不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过去一年多了;又过得这样慢,竟然才过去一年。

她茫然地穿过枯池,走到中央半没在泥里、碎成数段的石鹤石莲旁。池中泥沙淤软,她似乎踩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子,把脚挪开,却看到泥中有隐约的白光一闪。

她蹲下身去,把泥沙拨开。

那是一块破裂的玉佩,雕成莲花形状,边角磕碎了,裂缝里嵌满了污泥。它显然已埋在这里很久,上下穿缀的丝线都已朽烂,只剩这一截光润的白玉,隔着三载光阴,从淤泥中重现天日,在她面前静静绽放。

背后草丛突然悉簌一动,她惊了一跳,失声道:“什么人?”

草里声响又停歇了。她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着,轻手轻脚地走近,伸手去拨那半人高的野草。草里似乎还埋了毁坏的家具,泥面上露出几截烧断的木柄。

她把手里提着的香烛酒壶放在空地上,扶着木柄跨过去。一开始没察觉,待整个人都越过去了,才恍然醒悟过来。

她所站的地方,埋着一张榻。

她正握着的木柄,原本雕的是缠枝花纹,密匝繁复的花样,突起一朵花苞,硌得她手心生疼。榻上铺的箬竹席,在肩背上压出一条一条细密的纹路。他的手掌被瓷盅盖子划出了血,从她肌肤上抚过时,便如烙铁一般灼人。

那时她是那么不情愿,然而如今,竟成了难得的旖旎回忆。她再求触碰一下他,哪怕只是指尖,亦不可得。

就像这荒寂无人的废墟,再也回复不到往日繁华富丽的模样。

她往前跨出一步,草丛里躲着的小东西受了惊,从她脚背上嗖地一下蹿过去,钻进旁边的乱草堆里。

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望去,远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火光。

火光尽处是庖厨,未被大肆劫掠,只塌了一面墙,还有人居住的痕迹,此时已灭了灯烛灶火悄悄躲起。

菡玉朗声道:“胡虏已被广平王驱逐出长安,官军入驻,乡亲可放心外出了。”

门前果然现出一道人影,是个衣衫褴褛乱发覆面的女子,难怪这里会有闹鬼的传言。

女子认出了她,把覆在脸上的乱发拨开,冲到她面前来抓住她的双手:“少卿!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我是明珠啊!”

菡玉大惊,没想到会在这里与明珠重逢。临走时她没有安置明珠,她一个弱女子居然独自在战乱中挣扎存活下来。

明珠十分机智。叛军打进长安,相府首先被抢掠一空,一把火全烧了。她估计以后不会再有人来废墟中,就悄悄躲在这里。又怕万一被胡贼发现要遭污辱,用锅灰涂脸乱发覆面,让人以为废墟闹鬼,不敢靠近。如此蛰伏了一年多,居然未被发现,得以保全。否则以她的姿色,无依无靠,乱世中早已折堕飘零。

明珠从藏身之处捧出一个旧木头匣子给她。菡玉接过来一看,里面摆着一黑一白两盒棋子、几支秃毛笔、笔洗、镇纸等物,都是再眼熟不过。

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明珠道:“这些是我从瓦堆里翻出来的,全是相爷以前用过的东西,好多都找不着了,棋子也不全……我想少卿一定会回来,这些东西你应该会想要的,好歹也算是个纪念。”

菡玉忍泪道:“谢谢你,明珠……”手指抚过那一粒粒犹圆润晶亮的棋子,神思便飘得远去了。

明珠站在一旁陪着她,默不作声。

菡玉放下棋子勉强一笑,把手中的玉佩也收入匣中。提起来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条朽断的丝线,玉佩不知何时已经失落了。

她连忙回头去找,明珠提起风灯追上她。两人在池塘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

明珠问:“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菡玉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留给她的东西很少,每一样都是重要的;但没了他,哪一样也都不重要了。

菡玉回到池边空地,取回留在那里的香烛水酒。黄纸被风吹散了一地,她默默地一张一张捡起。

明珠问:“少卿夜间来这里是为了祭拜吗?明珠可以为你引路,这里我很熟。”

菡玉默然点头。

明珠在前掌灯照路:“少卿,这段回廊你一定还记得吧?尽头就是相爷的书斋,再过去是你以前住的院子。那边还有两段围墙,正好折角可以挡风,生了火也不容易被人看到,咱们去那里烧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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