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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纪·沙州忆(14)

作者: 温翡烟儿 阅读记录

命令层层传了下去,封闭了十一年的沙州城门终于缓缓洞开。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若是要跪,便只能跪天地君亲师,何况眼前这个,是番邦蛮子,柴绩是不愿意跪的。可他如今是降将,摆不出姿态,只能向吐蕃主将行了跪拜大礼,将降书并城中人口户籍、田地、房舍舆图等等物件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臣……沙州别驾柴绩,恭迎王师。”

吐蕃将领高坐马上,笑得一脸不屑,也不曾让人上前来接收文书,只是马鞭子一甩,将柴绩手上的东西卷到了手上,随手翻了翻,也不知能不能看懂那文绉绉的汉话,便随手揣进了怀里,高喊一声“进城”。

柴绩不仅得眼睁睁瞧着他一夜的心血被这般糟蹋,还得膝行至一旁,为吐蕃大军让出道路来。

围困敦煌十一年,但吐蕃的兵马粮草依旧充足,单是这军士入城,便浩浩荡荡地走了两盏茶的功夫,柴绩都有些跪得膝盖发麻。

终于等最后一人也入了城,柴绩才站起身来,缓缓理了理衣袍,拍去下摆上沾染的灰土,又用力去抚平衣上的每一条褶皱。

虽说是沙州军民一心,才能力抗吐蕃人十余载,但难保城中没有个别贪生怕死之辈,一早就投了敌。

眼下就有一人,点头哈腰地迎了大军进城,又慢慢踱步回到城门口,只向着柴绩笑笑,神色之间多有嘲讽,“柴别驾,还杵着做什么?王师进了城,你是城中别驾,还不带着元帅四处瞧瞧?这往后啊,沙州就得由元帅接手了,是得提前熟悉一下。”

柴绩淡淡地撇他一眼,“想来尊驾也是沙州人吧?”

“那可不是?从小就在沙州长大。”

“既如此,尊驾对沙州也十分熟悉吧,大可自己带着元帅去走动,何必要问柴某?”柴绩冷笑一声,忽地从袖中摸出一把藏了许久的匕首。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叫喊起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来人!快来人!这柴绩要行刺了,还不把他拉下去!”

不盈尺的一泓秋水陡然出鞘,挽了个干净的剑花,却光芒一转,并不曾朝着那人刺去。

崔缇一直就在边上看着,见此景,心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柴绩是什么人?心气可高着呢,自己绝不会放低身段与这样一个恬不知耻的人相计较。这匕首还是来沙州之前他请蜀州最好的工匠打制的,柴绩定然不会用它杀人,唯恐脏了。

他这是要自戕!

不要——

崔缇狂呼着扑上前去,想要握住锋刃。

只是他说的话,柴绩不会听得见,他也根本就无法触碰到柴绩。

眼睁睁地,他看到那削铁如泥的锋刃,就这般没入柴绩的胸膛。

“柴别驾!”底下的官吏都吓坏了,乱作一团。

而站在远处看着的军民,不知是谁先开口喊了一声“柴别驾殉国了!”然后其余人也跟着喊了起来,此起彼伏,最终汇集成一处,如同山呼海啸一般。

崔缇见着柴绩胸前绽开一大蓬血花,然后整个人便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沙。

而后有一道半透明的东西从柴绩身上慢慢脱出,在空中飞散,最后又渐渐聚在一处,拼成个人的形状,又生出眼耳口鼻,与真人无异。

“柴、柴绩……”终于可以再唤他的名字,而他也是可以听见的,崔缇因着激动而嗓音喑哑。

然后他看到那个思念多年的人,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面上的神情一半是狂热的欣喜,一半是浓重的哀伤,嘴唇翕动,终于缓缓吐出一句话——

崔缇,我来陪你了。

☆、尾声

张复此人,说起来还是前沙州司马与沙州别驾的养子,这二人一文一武,至少在沙州一带也算是精彩绝艳,无人能出其右,可张复却是文不成武不就,竟蹉跎成了个混混。

时时想着找吐蕃人的麻烦,却又没这个能耐,总是被抓住臭揍一顿丢在大街上,任人耻笑。

张复也不想替自己的二位义父丢人,何况他岁数渐大却一事无成,总该想个法子糊口的。

如今沙州又恢复古称敦煌。

敦煌人世世代代都崇信佛法,吐蕃人信的虽说是分支,但追本溯源好歹也是佛教分支,自然也大力支持营造佛窟之事,如今的敦煌,做工匠才是最好的糊口之法。

而吐蕃人本是马上的民族,能征善战却不擅治理,统治又及其残暴,使沙州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若真要混得一口饭吃,也只能是参与佛窟营造了。

雕不来佛像,看不懂经文,也绘不成壁画,但张复总是有一把傻力气的,开窟总是不成问题的。

日复一日在沙壁上凿啊凿,能有钱吃口热饭便不错了,后来还得想着筑房、娶亲之事,使敦煌归唐这个愿景也太过宏大,也太过虚无缥缈,他不敢去想,也没工夫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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