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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有幸识丹青(2)

过了好些日子,朱成碧——对,虽然他也更正过,可是师傅似乎很喜欢那个误会,所以他就从朱成璧变成了朱成碧。何况他已经没什么机会用自己的本名了,他现在的名字是丹青。总之后来,丹青发现那些孩子都是师傅的记名弟子,只有自己和水墨师兄才是入室弟子。柜上的伙计并不是师傅的弟子,也不太知道他们的存在,而他们也从来不到店里去。

加上自己,一起学习的有十四个孩子。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师傅起的艺名,一律用书画术语,比如章草、瘦金、留白、飞白,甚至包括生宣、熟宣。有一个八岁的师兄唤作纯尾。丹青很是思索了一番,终于想起那是毛笔中的“纯尾狼毫”,心中十分感谢师傅起名时对自己的厚爱。其中水墨师兄最大,十岁,是所有孩子的头儿。师兄弟们同吃同住,年龄相差也不大,自然很快熟悉起来,虽然免不了掐架斗气,彼此仍然亲厚。但是有两条禁忌是一定不能坏的,一是绝不许彼此打听身世,二是绝不可互相交流书画技法。

师傅有一间专门的屋子单独指点他们。偶尔师傅会也请来他的朋友们帮忙教授自己的弟子。当面教授结束后,就回到自己的书案前去练习。师兄弟们的书案都在一间大屋子里,不过用高高的屏风隔开,各自埋头用功,互不干涉。

头几个月,师傅给了丹青一些笔墨纸砚,朱砂石青,每日只教他自己随便画着玩。丹青有时候画两只小鸟,有时候描几树花草。有时候把院子里各色鲜花摘了在乳钵里捣碎滤汁,去厨房偷了一摞小碟子盛着这些汁液,添点儿这个,加点儿那个,看它们变成什么颜色。做饭的丫头小娟要抓偷碟子的贼,追着他满院子跑,最后他只好帮小娟姐姐制了一盒胭脂。丹青用那些汤汤水水画了两天画,觉得没意思,看看碟子里还剩不少。怎么办?好不容易弄出来,倒掉太可惜了,干脆全抹在阿黄(王宅的看门狗)的身上。

王梓园从古雅斋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一人一狗趴在院子当中,那狗正投入的啃着面前的肉骨头,身上却锦绣斑斓,宛如下凡神兽。地上摆着好些盛着颜料的小碟子,丹青整张脸都埋在狗屁股后头,一只手稳稳的拿着笔,正在阿黄的尊臀上描着什么。过一会儿,只见他长吁一口气,爬起来道:“阿黄,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的新衣裳。”阿黄不理他。他抬起脚踢走了那根肉骨头,阿黄低吼一声,冲着肉骨头的落点飞窜过去。夕阳下皮毛耸动,身上花纹云雾蒸腾,绚丽耀眼,臀部到尾巴仿佛跃动的火焰,灼灼逼人。

王梓园眨了眨眼睛,定定神,厉声道:“丹青!”猛然间听得师傅唤自己,丹青赶忙转身行礼,一张脸却像大花猫。王梓园使劲板起脸:“把这两天的习作拿来我看。我在‘如是轩’等你。”

丹青从自己书案下的隔板上取出这两天的习作,大大小小十几张。想起师傅刚才的样子,心里有点惴惴的,想起阿黄刚才跳起来的样子,又很有成就感,于是在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高兴的矛盾心情中走进了“如是轩”。

“如是轩”就是王梓园单独指点弟子的地方。左右都是回廊,独立进出,绕过当门的山水屏风,首先入眼的是三面高及屋顶的大书架,堆着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碑帖卷轴。有一架小巧的松木人字梯专用于拿取上层架上的物品。中间一张紫檀大书案,案旁列着纯净如玉的白瓷笔洗、一人高的笔架山上各种毛笔琳琅满目。

“先生,请过目。”丹青把自己的习作递上去。这个书案对他来说还太高了。王梓园静静的站在书案后头,看着小人儿踮起脚,伸直了胳膊,抿着嘴一脸严肃的把画放到书案上。

“虽然还很稚嫩,不过用笔自如,线条生动;用色大胆,华丽鲜艳……小小年纪就这样招摇……”王梓园在心里评价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突然翻到一张水墨人物画,一团晕开的阴影中的女子,正回首凝望。兼用了工笔和写意,轮廓简单,看那神情姿态,分明是那个温婉沉静的朱家夫人。仔细看去,并不十分相似,然而眉宇间欲说还休的样子,竟然叫人心头一紧。

王梓园想起刚开始的时候,丹青每天都问“娘什么时候来看我?”后来不再问了,只是常常站在门后透过门缝,呆呆的看上很长时间(王宅的孩子们是不可以随便出大门的)。再后来,对着门缝发呆的次数也少了,人却越来越淘,除了练习绘画还算认真,没一刻消停。上树掏鸟窝,钻洞逮耗子,往师兄弟的墨汁里兑凝胶,朱砂里添辣椒粉……仿佛接受了某种事实一般,再不为此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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