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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151)

“老师……”方思慎捏着薄薄的名单,只觉重如泰山。

华鼎松眨眨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老头我活到如今,一只脚早踏进了棺材,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不能白受了你这一声‘老师’,今儿就教你小子一点做人的真谛。来,咱师生今天不谈学问,专谈俗务。”说着,点点面前的大搪瓷缸子,示意方思慎添茶。

“第一句,你记着,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想当初跟我一道挨整的‘反动学术权威’,谁不是满肚子墨水?活下来的这些人里,除了那格外不要脸的,有几个混到小白楼的房子,长年住疗养院公费报销?”

一脸老顽童式的狡黠,声音压得低低地:“你晓得我的房子跟津贴都怎么来的?”

方思慎摇摇头。

老头得意地捋捋胡须,又晃晃脑袋:“第一年平反回来,没地方住,我就天天举着文件,背着被褥,睡在学政署党部办公室大门口——就是甜水坊东四条正街上,文化署斜对过那个门。院里说给我一个单间,我不干,非要他们按照文件级别全部落实到位,把没收的财物一件不落返还。那会儿才在下边经过‘锻炼改造’,睡京城衙门的台阶,可比牛棚马圈舒服。最后署长嫌丢人,催着底下给我办了手续。哈哈……”

打了半天哈哈,华鼎松一只手把着搪瓷缸子,忽地敛去笑意:“不要面子,不是不要脸。吮痈舐痔,不如睡大街。”

“到了这把年纪,当初豁出面子的好处就显出来了:有房住,有钱使啊。问我半截入土的人,要钱做什么?我告诉你,钱能续命!要命做什么?要命多做点事。我华鼎松这一辈子,除去被无端端打了折扣的第一个十年,被硬生生白白耽误的第二个十年,剩下的,哪一天都没浪费。若非当年抛却面皮一搏,今日只怕医药费都没着落,岂敢妄谈其余?”

拍着桌上的存折,轻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是做梦。做了一千多年,早该醒了。”

老师的叙述里蕴含着深广的苦难与悲哀,又彰显出无边的豁达与坚韧,仿佛一股强大的浮力,把方思慎从阴暗抑郁的心湖中慢慢托了起来。

“第二句,叫做‘是非成败转头空’。是人都知道讲这句,当真落到自己头上时,又有几个记得这句?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以为学问只有精粗真伪,没有是非成败。当然,后来很快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辈子眼见多少学问应运而生,顺时而起,等到时过境迁,是非颠倒,成败轮回,当初做这学问的人,一张脸皮早已败若敝屣,一身骨头也已绵如风絮。便是我自己,又何尝不曾逞一时之气,图一己之快,随波逐流,趋炎附势,以致遗恨终身?可见精粗真伪勤须辨,是非成败转头空。当真有心做学问,凡遇得失轻重,须当时常过过自己心里那杆秤。”

华鼎松说到这,沉默许久。方思慎明白老师这是以毕生经验说沉痛教训,垂首倾听。

“可惜世上唯有时光不饶人。当时糊涂,过后明白,这一前一后,一辈子便白搭进去了。我从前一心做学问,总以为平生功德自在其中,近日……却常有虚妄之想。”

方思慎猛然抬头,不知老师何出此言。

华鼎松指着屋里四处堆码的书本典籍:“这些东西,曾是我性命所系。此番在医院躺了个把月,再回来看见,忽觉不过如此。日日夜夜不停想起的,竟是多年不曾回忆的儿子安时和他的母亲。

“小安跟你一样,也是八岁上没了妈妈。第二次大改造,她妈妈受我拖累也进了监狱,因为身体不好,没能活着出来。我性子粗疏,不会照顾孩子。又自顾不暇,他跟着我,吃了许多苦。在我身边待不过七年,就去了芒干道。谁能想到,不过一年便是阴阳永隔?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华鼎松眼中一片浑浊,却没有眼泪。双手捧着茶缸,端起来,又放下。

“我从前很少回想这些事,不愿,也不敢。如今看来,我华鼎松一生自诩硬朗,竟连累妻儿至此。纵使著作等身,名垂千古,又有什么味道?……是非成败转头空。这世上,哪有不能辜负的事?只有不能辜负的人哪。”

一声长长的叹息,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面前的小弟子。华鼎松拍拍方思慎的手:“这几回看见你,一回比一回瘦,一回比一回没精神。我知道你是个淡泊超然的性子,轻易不动摇。究竟是什么事,要为难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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