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老板,今儿这白娘子,唱得竟是比过去更好了些。”
他穿着一身暗花深色的长褂,细长冷冰的手指上还套着祖母绿的戒指,声音从他嘴里吐出来是深宅宫苑里特有的那种缓慢悠长的调子,假惺惺的虚伪和客套,还有那种刻入骨髓的居高临下。
烟霞福了福身子,腰肢款款,弱柳扶风,身段好看得很。
“谢王爷的夸赞。”
舒文的目光仍停驻在戏台上,空荡荡的戏台,台上的戏子下场了,换了另外的台子,用虚假的身份,陪他这个虚假的王爷继续“唱戏”。
他缓慢的褪下自己手上的祖母绿戒指,伸手的动作像是树上缓缓探出身子的蛇,携着无声无息的冷意,攥住了烟霞的手。
“这个,赏你的。”
舒文的颧骨清瘦肤色苍白,是长期饥饿硬生生熬出来的憔弱。
烟霞盯着掌心的戒指,久久不语。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才叹了一口气,幽幽问道:“……您这又是何必呢?”
舒文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他缓慢地抬起了头,看向了烟霞的脸。
戏子的神情悲悯而慈悲,以一个这世间本该低贱的角度,怜悯着这世间本该最高贵的男人。
王爷的神情惊怒而羞恼。
惊怒,是因为烟霞的语气口吻终于戳破了最后一层的遮掩;羞恼,却是因为他的心里并未因此感到冒犯,反而尝出了几分微妙的欢喜,为了这样的情绪,他便自顾自地不高兴了起来。
可是舒文的眼中有一点细碎的星光点点散开,无关身份和地位,纯粹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一个惯常做戏的女人,想要取悦一个活在戏里的男人,永远都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正因为她的虚伪做戏是因为他的身份,于是舒文虚幻的满足便又添了几分,心底的欢喜稍稍退去,却又没什么所谓。
“我是爷,”
他喃喃的说着,不晓得是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烟霞。
“我听你的曲儿,自然是要给钱的。”
那只手又覆上了烟霞的手,哑哑低语。
“……我要养你的。”
烟霞垂着眼,静坐如画。
“王爷,你听我说。”她另一只软缎一样的手包住了舒文的手掌,轻言细语,如沐春风:“烟霞最近在想,要不要找您帮我这个忙。”
舒文下意识抬起头,眸色含着期待,却又被羞赧的矜持裹着。
“什么?”
烟霞抚着他的手背,像是撸顺猫咪躁动炸毛的皮毛,“我脑子里有许多的戏本,旁人信不过,外面的秀才不懂行,我又没有徒弟能帮我传下去,这些本子需要你帮我写下来,王爷觉得如何?”
舒文想说什么,瞧了瞧烟霞浅笑的脸,却又没舍得张嘴。
“作为报答,烟霞愿意为王爷洗手作羹汤,您觉得如何?”
舒文心动,眼神流转潋滟,面色却没有任何的变化。
烟霞又劝:“用那些个俗物哄我又有什么意思?王爷,古人尚且讲红袖夜添香,您又有什么好考虑的?”
有些东西是没必要点破的,她前些日子刚刚拒了一名军官,后脚就又自己殷殷切切的送到了舒文的身边。
舒文瞧着她秀美无伦的脸,眼神都是慌的。
舒文的声音变得又哑又低,比先前的腔调低了不知道多少,眼神本来是傲慢又矜贵,此刻却又变成垂着眼小心翼翼的低头从下方往上觑她,忧心忡忡,眸色怯怯,褪去了余烬火光的灼烫伪装,留在原地的是一个终于愿意承认自己无力的男人。
借着烟霞身影的遮挡,他的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浸满苦痛的真心。
桌子下面的手扣在了一起,细细摸索着。
“……爷怕护不住你。”
烟霞却翘起嘴角,风采绝佳。
“……我的爷呀,”
她的腰杆儿始终挺直,此刻从舒文的手中抽出自己手,缓缓抚摸他清瘦冷白的脸颊,眸中荡着无限的爱怜。
似悲悯,又无情。
“大家不过是逢场作戏,烟霞区区一戏子,不值得爷这么认真。”
舒文抬起眼,眸中万千凄楚不曾言。
他不信,不信自己对她竟然终是一腔痴情错付。
她常常自嘲戏子下了台就该学会什么是无义无情,难道真的就无义无情?
“你何必……”他踟蹰,指尖点过她的红唇,压着她领口的盘扣,用动作和眼神缠绵强调她女人的身份,眸光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又低言:“……你何必和我说这样的话?”
“——cut!过!”
程安国的声音自戏外扯了进来,撕开了昳丽昏黄的光影构图。
现场所有的工作人员从那醺然靡靡的气氛中醉醒出来,开始准备下一场戏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