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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先生的黑月光(441)

湖上碧波被风吹皱,荡出他爽利的笑声。

在池月的印象中,邵之衡是很少这样大笑的,他性格内敛,严肃,在她认识的这一群人里,他年纪最长,永远像一个知心大哥,关照着她,从无自己的要求。

说来,这一块地,这一座小木屋,是他这辈子向池月提出的唯一要求。

“妈妈,你在看什么,唯一在叫你咧?”

唯一疑惑的询问拉回了池月的神思。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妈妈在看湖景。真漂亮,对不对?”

“对!”唯一开心了一秒,又嘟起小嘴,“可是唯一走累了,脚脚痛,不想走了。”

“再坚持一下。”池月不怎么惯着女儿。

“可是妈妈,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啊?我们的朋友在哪里?”

池月看着前面那一片大大的胡杨树,绿叶被风带出的凉意仿佛又顺着风灌入了心底——

风很大。

湖边有点冷。

池月轻轻抱起唯一,握住她的小手,发丝在风中飞扬,声音似乎也被风吹得有点飘,“就在前面。马上就要到了。”

绿树丛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树荫尽头那山坡下的小木屋。

邵之衡就住在那里。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

一晃眼,三年过去了,小木屋没有变。

他也没有变。

小木屋门口的石碑上,他的照片安静的带着笑,温暖而平和,比三年前好看很多。

这张照片是陈一凡准备的,大概是他没有患病前的样子。一本正经的表情,嘴巴微微抿着,整洁的西服拘着他一板一眼的性子,看上去有些过余严肃了。

可是,他真的没有变。

也永远不会变。

池月摸了摸自己眼尾淡淡的细纹,轻轻一笑。

“邵哥,我来看你了。”

邵之衡没有回答。

但是,他在笑。

一直在笑。

严肃板正的笑容,像个英俊得体的绅士。

有一点距离感,不过,池月不怕他。

“唯一,叫干爹!”

“干爹……”唯一是个听话的小姑娘,胆子也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和普通墓碑不同的奇怪石碑,不像普通墓碑那样大而庄重,更像树在小木屋门口的一块指示牌,没有主人生平,就一张照片。

唯一小辫在头上一摇一晃的,她歪着头,不解地问:“妈妈,干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池月:“干爹喜欢这里。每天眼睛一睁开就可以看到树,看到花,看到湖水。”

唯一:“干爹好奇怪哦。”

池月微微一笑:“唯一,你和干爹说说话吧?你三岁的时候,干爹还抱过你。他很喜欢你呢?”

唯一哦了声,想了想,嫩嫩的嗓子就发出萌萌的笑声:“干爹,我今年六岁了,我叫乔唯一,你呢?”

“干爹,你和我爸爸一样帅,一样好看。可是我那天发现,我爸爸都有一根白头发了呢。干爹,你好像比我爸爸还要年轻哦。”

池月微微眯眼。

唯一问:“妈妈,干爹听得见我的话吗?”

池月笑着望了望湖水,“听得见的。”

唯一好奇地瞪大眼,在池月的笑容里,又和石碑聊了起来,“干爹,你有好朋友吗?我的好朋友是天狗。天狗可好玩了,它说长大了要娶我做新娘子,就像爸爸娶妈妈那样。可是天狗总是长不大,本来我是比它矮的,可是我长着长着,我就高高了,天狗还是矮矮的……干爹,我逗你玩的,天狗是机器人,它不可以娶谁。”

山风拂过来。

吹着胡杨林沙沙作响。

邵之衡在笑。

当年,他的父母原本是想把他葬在那种很多人长眠的公墓里的。池月知道邵之衡的愿望,过世前,他特地找她谈过,并就这件事情会不会造成月亮坞的困扰而专门拜托过乔东阳。所以,这才有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墓碑样子。但是,以池月的身份,根本就没有办法说服邵之衡悲痛欲绝的父母,也没有立场去说服他们按照邵之衡的遗愿去办后事。

——骨灰埋在树下,做花肥,做树肥,回归自然。小木屋前立一个小石碑,只嵌照片,不写生平。

这样的遗愿,大多父母都无数接受。

那时,是陈一凡找到了邵家二老。

不知道她怎么就说服了两个固执的老人,她没有提及。

事过一年后,她到月亮坞来祭拜,同时交给了池月一封信。

哦不,只有半封信。

里面是邵之衡的笔迹,但不是写给她的,而是给他父母的。

裁剪后的信里,只剩一句:“爸,妈,儿子不孝。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葬在月亮湖边,化做花肥树肥,每天睁开眼,就可以看到树,看到花,看到那片湖,还有——看到她。”

陈一凡说,这是邵家二老让她转交的。

他们一致认为,池月应该知道儿子的心意。

池月收下了这只字片语,但没有告诉乔东阳这个事情。

踌躇再三,本想把它烧掉,又觉得对不住邵之衡,于是把信埋在了石碑后的树下。

而这,也成了她瞒着乔东阳的唯一一件事情。

邵之衡的这一番心意,她不想被乔东阳过多解读。

风更大了些。

吹得唯一的小裙摆都飘了起来。

乔唯一瘪瘪小嘴,“妈妈,干爹都不会回答唯一的,唯一不想说了。”

“好。不说了。咱们马上就要走了。”池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束小雏菊,弓腰放在碑前,“邵哥,这个季节,小雏菊是开得最好的。你会喜欢的吧?”

秋雾绕着湖面,撩起湖边一山的胡杨。

日头慢慢升了起来,金灿灿的,格外美。

池月没有给司机打电话,而是牵着唯一的手,慢慢走向景区的管委会,去那里,会有司机送她们回去。秋高气爽,她不想坐车,想带孩子多走一会儿路。在月亮坞愈发商业化的今天,这里反而成了一片净土。

“妈妈。”唯一踢着路上的小石头,问了她一个今天已经问了几十遍的问题:“爸爸去了哪里?”

“爸爸去给你摘星星了。”

“什么时候回来啊?”

“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唯一很想爸爸——”

“爸爸就在月亮的旁边。唯一只要看到月光,就能看到爸爸。爸爸呢,也会在月亮的身边,看到地球上的唯一。”

“哦。”唯一乖乖的应了一声,有些不解地望了一眼天空。

太阳很烈,她赶紧低下头,咕噜着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爸爸肯定是骗人的。星星那么高,爸爸怎么可以摘回来?”

“爸爸坐宇宙飞船去的。宇宙飞船会离星星很近很近——”

唯一沉默了许久。

小脑袋低着,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嘀咕了几句。

池月轻轻笑了一声,“唯一,你在说些什么呢?妈妈怎么听不见?”

唯一瘪了瘪嘴巴,突然仰起小脑袋,池月发现她眼眶湿湿的,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哽咽着,“妈妈,唯一不要星星了,唯一只要爸爸回来,抱抱我,抱抱我就好。妈妈你给爸爸打电话,叫他回来,告诉他,唯一不要星星了。”

池月紧紧抿住嘴唇。

半晌,她笑开,“好的。我们明天就给爸爸打电话,让他要快一点回来抱唯一。”

唯一信了。

乖乖的牵着妈妈的手,走过郁郁葱葱的崇德林。

“妈妈,爷爷说,这是他的树林——”

“唯一,你听。”池月突然蹲下来,揽住女儿的肩膀,侧着头倾听着不知从哪儿飘出来的声音,“唯一,是爸爸。”

“爸爸?在哪儿?”唯一欣喜的睁大了眼睛。

“你仔细听!”池月捧住女儿的小脸。

崇德林边的一张休息椅上,有一对小情侣正头碰头地看手机。

声音就是从他们手机里飘出来的。

“今天的播报里,大家将听到一段从星空号截人宇宙飞船里发回的声音。”

池月屏紧了呼吸,唯一也懂事地闭嘴倾听。

乔东阳的声音清晰地从隔壁情侣手机里传了出来。

“池月,唯一。你们听见了吗?我是爸爸。现在,我正在太空里看着那颗美丽的蓝色星球,想念你们。”

“池月,唯一:到了太空里,我才发现,地球是这条银河里最漂亮的行星。池月,这一刻,远离地球,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所做的一切,真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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