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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98)

“方老师和李老师为什么不愿意把捐款捐物给你分配,还不就是因为你抠门!”

张有田抓住父亲停下来的笤帚,狠狠地掼到地上,声音都吼哑了,“什么他们做事不靠谱,你就是觉得城里来的老师都看不起你这个泥腿子,你自卑!!!”

一声“你自卑”地动山摇,惊得进屋准备劝架的红婶愣在了原地,惊得吹胡子瞪脸的张校长一脸惨白,红着眼眶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

张有田吼完后也惴惴不安,然而长期以来积攒的怨气让他强撑着自己,也用一样的倔强死死地瞪着父亲。

“你说这么多,就是怨我没给你继续读书。”

张校长向儿子提出质问,目光中充满了失望。

“我已经全力供你读书了,那么多孩子上了大学,你只能考上个不入流还死要钱的大专,是你自己放弃了的,现在怪我?”

听到儿子的控诉,张校长目光炯炯,躯干几乎挺直,声音却依然洪亮。

“张有田,我也许对不起你妈,但是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孩子,也包括你!”

张有田瑟缩了一下,方才恼羞成怒而气的怒气陡然消散,他甚至露出了一抹卑怯的表情,恍恍惚惚地撞了下愣住的母亲,仓惶而去。

“你,你们这是何苦!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情,非要吵成这样!”

张校长的妻子王红梅跺了跺脚,扭过头追向自己的儿子。

当妻儿齐齐离开破窑洞的那一瞬,张校长刚刚还挺直着的脊梁颓然垮下,无力地靠在窑洞的墙壁上。

门旁的裂缝中冒出丝丝寒气,沿着他的脊梁骨往上舔舐,冷气击垮了他的怒意,也击垮了他最后一点强硬。

太冷了。

张校长发了一阵抖,望着天,眼睛里沁出一眶眼泪。

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只有眼泪还是热的。

那一眶泪满了,沿着他满是皱纹的面颊流了下来,流到了腮边,流到了颈脖里。

黄土地上喝着硬水长大的人,连眼泪都不是咸的,而是苦涩的。

“呵,连儿子都怨我,怪不得别人……”

他低微地对自己说,几乎语不成句,目光迷离在窑洞的拱顶上。

这里原本也是冬暖夏凉的,他们老张家也曾经是村里人人羡慕的殷实人家,直到他开始办起这座小学,日子才开始变了。

他从前就不阔气,现在也没钱,但一直觉得其他人都是能理解他的。

他好像错了。

是他已经不合时宜了罢。

但这“仗”,还是要打下去的。

**

张有田仓惶地跑出窑洞,途中还慌不择路踩坏了母亲种的几株秧苗。

这样的行为若是放在平时,一定会被红婶追着大骂一顿,可现在她更担心的是儿子,看到被踩坏的苗苗也只是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加快脚步,扯住了儿子后背的衣服。

张有田被母亲一把扯住了后背,只能踉跄着往后仰倒,停下了脚步。

“我从来不怪你阿大,这日子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不要新衣服!”

长相平庸、面色枯黄的母亲害怕儿子又跑走,用枯皱冰冷的手紧紧地抓住儿子,“你要怪就怪我,要不是那年我生了病……”

“妈!”

张有田没有再逞强,反握住了母亲的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气糊涂了……”

村里的妇人手都不细腻,不像城里来的几位女老师那样,不光白皙光润,平时洗完手还要用东西抹抹擦擦,散发着温暖的香气。

这双手从早忙到晚。

种菜浇水,摘菜拾菜,和面做馍,刷锅洗碗,打扫卫生,一个学校几十个人的吃喝拉撒,都是这双手忙忙碌碌操持出来的。

从小,他就知道,大不是他一个人的阿大,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妈。

“你不是气糊涂了,我和你爸都知道,你有怨。”

知子莫若母,她再怎么迟钝,也看得出儿子眼中的怨怼。

他本来可以和那些来支教的大学生一样,学习、生活在大城市里,可以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事,可以在敞亮气派的办公室里上班,或是井然有序的车间里做活,过着“大城市”里那些人的日子。

而不是蜷缩在厨房的行军床上,面对着支教老师们光鲜亮丽的一举一动目露艳羡。

“我这么多年攒了一点私房钱,有三千多块,你要不喜欢留在这里看学校,就拿着我的私房钱去外面吧。苦肯定会苦一点,但总要去试试过你想要过的日子。”

王红梅的一只手抚上了儿子的额头,好像要拨开一阵云雾。

“是爸妈没本事耽误了你,那年我生了病,还要让你回来给孩子们洗衣烧饭伺候我,你考不好,不怪你。我听小苏老师说了,就算只是高中毕业也没关系,外面还有成人能参加的考试,上一些成人学校也能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