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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霜寒(190)

他已经彻底慌了。

这一次的战役,没有千军万马,没有烈火绵延,甚至连对手的影子都看不到,唯一有的,只是怀中单薄的身体,还有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如同拥着一捧冬日里脆弱的雪,胆战心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怕捏碎、怕融化,怕稍微一不注意,对方就当真会飘散在这呼啸的风里。心如同被锋刃凌迟,连呼吸都带着痛意,他牢牢地抱着他,手臂僵硬也不敢放下,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存在了,他只有他,还有眼前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一朵木槿轻轻飘在马蹄下。

两朵,三朵。

成百上千。

紫色云霞铺满山脚,在金红夕阳里,堆积成一幅漂亮的画。

木槿镇,木槿镇。

季燕然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抱着云倚风向前走去。

“站住!”官府巡逻的兵士都是本地人,没见过萧王殿下,便上前阻拦,“此处是官府——”

话未说完,便被一掌拍飞三丈远,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来,惊慌失措地跑回县里报信了。

季燕然单手抓住藤蔓,纵身跃到深深峡谷间。

饱经风雨的白骨被他踩得“嘎巴”断裂,而骨缝间的那朵鲜红灵芝,原本正无忧无虑、长得好好的,也被捎带着一脚踩扁,流淌出淋淋漓漓的汁液来。

空气中飘散着很淡的香气,云倚风睫毛轻轻颤了颤。

最后一抹夕阳,温柔抚过满地白骨,在山的另一头“咕噜”隐去了。

露水悄无声息,在那些红色伞盖上凝结,像是一粒又一粒剔透的珍珠,随风颤抖着。

生于累累白骨之中,受鲜血怨气浇灌,漫山遍野,月露星辉。

……

云倚风醒来时,是躺在一张床上,一张不怎么舒服的床。

四周很安静,连鸡鸣狗吠也听不到一声。

他盯着床顶,用了挺长一段时间,用来判断自己究竟是死是活,按道理讲,骷髅架子都站到眼前了,好像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道理,但偏偏这地方又实在不像阴曹地府,反而像个农庄。

梅竹松推门进来,笑道:“云门主,你醒了?”

云倚风松了口气,看来是没死。

自己命还挺长。

“来,先将药吃了。”梅竹松扶着他坐起来,将一碗鲜红鲜红的……浆,递过来,说,“趁热。”

云倚风只闻了一下,鼻子眉毛都恨不得皱飞到天上去,这恶心玩意有什么资格趁热,不想喝。

梅竹松笑得越发高兴,盯着他猛看,简直像是中邪一般。

云倚风后背发麻,往床里挪了挪,警觉道:“前辈,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也没事了。”梅竹松依旧端着碗,喜不自胜,“你可知这是何物?”

云倚风答曰:“狗血。”他大病初醒,反应迟钝,也在情理之中。

梅竹松大笑道:“是血灵芝啊!”

云倚风脑中“轰隆”一声,呆呆看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

梅竹松又道:“你且看看窗外,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因血灵芝摘下之后,不出半个时辰便要腐坏,所以众人索性在峡谷中搭建了几处小屋,打算等云倚风彻底康复后再离开。

趁着对方还在发呆,梅竹松将那碗灵芝糊糊给他强灌了下去。

心心念念的药,可谓要多难吃就有多难吃,再一想这玩意是从骷髅里长出来的,滋味就越发一言难尽,加上草原游医颇具地方特色的粗犷喂药法,云倚风趴在床边干咳半天,呛得眼眶一圈浅红,眼泪都要落下来。

季燕然及时扶住他:“云儿?”

梅竹松收了空碗,乐呵呵替两人关上门。

“怎么了?”季燕然用拇指擦去他的眼泪,担忧道,“身子还是不舒服?”

云倚风看了他一会儿,气定神闲:“嗯。”

又说:“你亲我一下,亲完就舒服了。”

三五名将士路过窗外,恰好听到这么一句,于是不约而同就加快了脚步。

又忍不住想,怎么听起来王爷倒像是被调戏的那个?

云门主可真行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三五将士:我觉得我们逆了CP.JPG

第117章 荒野埋骨

刚服完血灵芝, 唇齿间依旧残留着难以言说的药味, 此时若亲上一亲,便是书里常写的“同甘共苦”, 而若亲的时间久一些, 甜腻与苦涩便都散去了, 只有恋人间的呼吸纠缠,床帐间挂着茉莉香包, 上头绣满吉祥纹路, 云倚风扯过一个看了半天,问:“是王八和鹅吗?”

“是龟鹤齐龄。”季燕然笑, “不过你想当成鹅也行。”

龟鹤齐龄, 听起来便顺耳极了, 像是能活上两百年。云倚风试着活动了一下身子骨,依旧隐隐作痛,脑子反应也很慢,但就如梅竹松说的, 风寒初愈还得有几天乏软无力, 更何况是纠缠二十余年的剧毒, 往后好好调养便是。

季燕然道:“这些香包,都是湘楚城的官员送来的。”

湘楚城的地方官名叫元杰,是一位上了岁数的白胡子老头,辛辛苦苦守了这座木槿空镇数十年,眼看着就能告老归田过安稳日子,前几日却突然接到下属奏报, 说有一伙武功高强的歹人闯入了禁地。

元杰一听,当时就慌了,那禁地里都有些什么,旁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于是当下便带了大军前往峡谷,刚好在那里撞到了萧王殿下的五千精兵。

……

云倚风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元杰战战兢兢避不敢言,只称是受皇命,还拿出了父皇亲笔所书的密函。我看他年岁大了,你又还在昏迷,便也没再追问。”季燕然道,“只在这几天里,大致猜了一些缘由。”

整条峡谷几乎都被白骨与铠甲所覆盖了,生锈的刀剑、散落的头盔,无一不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争,一场惨烈的、结局极有可能是全军覆灭的战争,人数应当有数万之多。

云倚风猜测:“是古时的军队吗?”

季燕然摇头:“是卢将军。”

呈现在眼前的离诡异事实,令他倍感震惊,甚至生出了几分时空错乱的感觉。在所有的记载与传闻中,卢广原都是在数百里外的黑沙城战败,但大军的尸骸却离奇出现在了木槿镇,若非亲眼验看过那些残旧盔甲上的铭徽,季燕然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或者说是整个大梁,都被有心人精心构造出来的虚假战况,欺骗了这么多年。

云倚风也懵了:“所以卢家军当年压根就没抵达黑沙城,而是在此处,就已经……可谎言的意义是什么,在何地战败,有区别吗?”

“有。”季燕然道,“在现有的记载中,卢将军最后一场战役,是率大军自王城出发,一路途经宁保、阳城、轻吕、长乐、三马、木槿、定峡等地,打了大大小小十几场胜仗,最后方才抵达黑沙城,因中敌军圈套,不幸战亡。”

而如果记载中的木槿镇,并非木槿新镇,而是木槿旧镇,那么在大军行至长乐城时,就需改道往更偏南走,这一改,沿途所经山川地貌便发生了巨大变化,大梁军队在前期用十几场胜利所赢得的优势,也就失去了意义,唯一的好处只在节省时间,方便神兵天降,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但若只为了这一点点好处,便要放弃先前所取得的大好先手,说一句“鲁莽冒进”并不为过,甚至有些过分轻敌了,会全军溃败于这条峡谷中,不算意外。

云倚风回忆了一下,蒲昌在那封交给“姑娘”的书信里,虽通篇懊恼自己无用,懊恼未能搬到救兵扭转黑沙城战况,但他却未必就一定抵达了黑沙城,也有可能是在大军受困木槿旧镇时,就已突围离开,回王城寻求援助无果,后又躲藏至北冥风城,在那偏僻苦寒、鲜有外人的地方一病多年,其间隐隐约约听到外界传闻,说大军是于黑沙城兵败,便以为当初卢广原曾突围成功,相信了军队是在一路打到黑沙城后,才因后援不及时而惜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