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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师,大骗子(173)

他与宋玄合伙数年,怎么会看不出呢?

只是压根没有联想到一起去罢了。

宋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是他唯一的生死至交,却也是他的半个学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宋玄的性情了。

那样一个温善随和的人,怎么会跟一个刽子手画上了等号呢?

“姬云旗!”方秋棠猛得反应过来。“他娘的,老子找他去,怎么能让你——”

宋玄拉住方秋棠:“你回来,是我自己答应的。”

“糊涂!”方秋棠终于被这一句戳爆了情绪。“宋玄,你是不是傻了?这种活是你能沾的吗?你——”

“我怎么不能沾?”宋玄卸下一身的乌甲,将方秋棠按到桌边坐下,自己去点了炭炉。“秋棠,这儿是战场,哪有没沾过人命的?人都沾得,我又有什么特殊的?”

方秋棠被他堵得眼睛发酸:“宋玄,你他娘的说这话违心不违心!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你们过手了什么活,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有几样是能见得光的!”

“别人做什么,老子管不着。可你……可你……”

当年四方城,曾除门中人出万金,请宋先生与他们合伙,谋害一富商性命。

宋玄却看都没看一眼,就将人给关到门外去了。

可现在……

方秋棠竟说不下去,气得手都有些发抖:“宋玄,你还是个国师!乌甲军这些事,一旦让人抖落出来……”

“不会的。”宋玄静静地说。“乌甲军但凡有人泄密,姬云旗一定会在这之前灭口。”

他明面上,必须得是那个干干净净、如有神助的国师,这是大尧军心稳定所系。

暗地里,他也必须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方秋棠霍地起身,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宋玄:“宋玄,你不能做下去了。”

宋玄没有生气,他摇了摇头:“秋棠,我没有选择。”

“秦凤屠丢了一只胳膊,常雨现在还在伤兵营、生死不知。傅三前些日子混进南图军营下毒,死了,我亲手将他埋了的。”

“乌甲军起始一千人,第一次去烧后营那日,就在追击中死了一半,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了的,后来一件任务比一件险,如今只剩下三百人。”

“死去的,有一半是四方城的弟兄,我都是知道名字,认得脸的。”

“可现在,也只有我记得他们了,大尧是天命所归,乌甲军就见不得光,没人能记得他们。”

“可就算这样,乌甲军损失的人,不过整个大营的九牛一毛罢了。秋棠,你是知道的,这儿一直在死人,一直。”

宋玄的眼睛里带着微弱的光,他仰着头,嘴唇在轻轻颤抖。

方秋棠难以形容这一幕。

“秋棠,走到这一步,我没有选择。”宋玄说。“我退了,乌甲军怎么办?这些任务谁来做?我要瞧着他们以命相搏,做个高高在上、干干净净的国师吗?”

“我做不到。”

方秋棠没有说话。

他看到宋玄手臂上,依稀渗出了血来,洇湿了他深色的衣裳。

“闭嘴吧,”方秋棠低声说。“我给你上药。”

宋玄无声地笑了笑,去柜里取出伤药,抛给了方秋棠,自己褪了上衣。

借着炭火微弱的光,方秋棠能看见宋玄身上的伤痕。

后背上的最是狰狞,几乎贯穿了整个后背,可以想象那是多么厚重的一把巨刃,几乎想要把宋玄整个人劈成两半。

方秋棠想起秋末的时候,宋玄说是受了风寒,小半个月都没有起床。

他当时还真的信了。

手臂上的伤是新鲜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刀刃,更像是一把倒钩,深深扎进皮肤里,又整个抽了出来。

方秋棠几乎不敢想象,宋玄去做了什么,会受这样的伤。

“我早晚要被你气死,或者是吓死。”方秋棠的声音有些颤抖。

宋玄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即就因为伤药的刺激,倒抽起了冷气。

“过两天季硝是不是要来了?”他问。

“嗯,天机营训练的差不多了,这几天雪大,我想去迎迎他,那个傻子别迷路了才好。”方秋棠似乎也想转移宋玄的注意力。

“也好,”宋玄低低的笑了起来。“你嘴巴严实些,别让他知道了。”

季硝知道,就相当于让姬云羲知道了。

方秋棠抿了抿嘴唇:“就你心思多,我跟他有什么话说。”

宋玄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没有话说?还颠颠地跑去迎人家。

自打季硝被允许随军押送辎重,几乎一个月就要过来一回,而每次到了那几天,方秋棠就会明显地活跃起来。

大晚上跑到他这来,只怕也跟这事脱不得关系。

“看什么看。”方秋棠瞪他一眼,手上动作却愈发轻了,嘴上嘀咕。“老子都跟他说了别来,兔崽子不听,有什么办法。”

宋玄轻声问:“真的不高兴?”

“我……”方秋棠声音愈发低了。“等这回他再来,我就跟他说实话罢。”

“这崽子这样天天这样,也不是个事,我也该跟他商量商量。”

宋玄眼里倾泻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了。

方秋棠这样别扭的人,愿意跟季硝说实话,就已经算是一个质的飞跃了。

至少,总是两情相悦的。

第98章 了了

宋玄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尽管习惯了昼伏夜出,可这几日来,宋玄几乎没有一天睡踏实过,将将一阖眼,便是满眼的鲜血,死去的人、被自己杀死的人,在梦中挥之不去。

可这一夜,宋玄梦见了多年前的四方城,他是孑然一身、流浪在外的游侠儿,方秋棠是无人照管的私生子。

两个人进不去书院,就在勾栏瓦肆之间厮混,听人家唱曲,听得入神,方秋棠就把字儿写下来,一个一个教他。

他们在四方城的屋顶上、树底下,小巷深处混日子,学着喝最便宜的酒水,三两个铜子儿在兜里叮叮当当的响,浑身上下没有二两布,连路过的乞儿都不愿多瞧他们一眼。

方秋棠喝多了就要撒疯,指着骂贼老天,凭什么自己要挨这样的穷,受这样的罪。

宋玄还算清醒,慌忙忙拉着他:“别胡说,要遭天谴的。”

方秋棠一张嘴,打了个酒嗝,嘿嘿地笑了起来:“也就你信这些玩意,哪有什么狗屁的天谴不天谴,我就没见过几个混蛋遭报应。老天爷就是长了眼睛,八成也是个势利眼。”

宋玄尚不解间,只听勾栏里丝竹阵阵,方秋棠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跟着那曲儿敲砖打瓦,边唱边笑。

“鹏抟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

那时宋玄那时年纪小,还听不大明白,只觉得有点意思。等过了几日,再去问清醒的方秋棠,他便支支吾吾,只说是自己吃醉了酒,记不得了。

这会做梦,他梦里便是那青砖白瓦,和醉酒迷蒙间,方秋棠含糊不清的唱词。

直到日上三竿,他才念着一样的词,从梦中醒来。

浑身上下都在疼。

恍惚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军营,还是仍在四方城的深巷处,醉成了一滩泥水。

直到外头有人喊他:“国师大人。”

他才迷迷糊糊有了意识。

“进来。”他应声。

外头走进一个年轻的伙头兵来,这些天都是他负责照应这里的。

他端着饭菜进来,给宋玄行了个礼,笑着说:“大人错过了饭点,我就给您留了些,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宋玄揉了揉眼,从床上爬起来,接过那饭菜,还是温热的,虽然糙了些,却也有肉有菜,便知道对方是上心了的:“有劳了。”

伙头兵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来:“缺了谁,也不能缺了国师大人的。”

宋玄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动作间牵动了昨天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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