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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综合征(1)

作者: 彼岸有马 阅读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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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作者:彼岸有马

文案:

刺穿心脏——

你的第二次死亡,将由被你夺去了生命的我赋予。

****吸血鬼+地下城市设定,双结局

内容标签: 科幻 虐恋情深 血族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乔安娜·迪伦,伊利亚·德·特雷维尔 ┃ 配角: ┃ 其它: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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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FIRST BITE

“数百英尺的地下,隐藏着一座无人知道的城市。

“亲爱的孩子,我愿意告诉你关于那座城池的一切故事。”

*

从人类集中区走到西区边界的采血点,只需要花上十五分钟左右。哪怕以八十老妪的悠闲步调缓慢走去,至多一个小时也能到了。

驼背的老头敲响钟楼塔顶的铜钟。可那沉重的敲钟声才堪堪从钟楼上的拱形空洞漏出,还未来得及传得更远,远到让所有人都听见,吸血鬼们便开始嚷嚷了起来。

“所有人立刻前往采血点,不从者格杀勿论!胆敢拖延也是同等罪责!”

话音落下,人类忙慌慌张张地跑出平屋。

吸血鬼的命令,人类素来是不敢不听的。毕竟栖身于这座深藏地底的巨大地下都市,在吸血鬼的恩泽下得以苟活的他们早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主权。他们已不再是能够叱咤风云的唯一有智高等生物了,远要更加强大的吸血鬼压在他们之上。

人类在与吸血鬼的战斗中彻底败北,成了被吸血鬼所禁锢的“所有物”。

乔安娜·迪伦推门出去,刻意放慢了脚步,慢吞吞地离开阴暗的小屋,走在人群的最后面,尽量不让吸血鬼察觉到她的踪迹。

这群该死的怪物。她想。

六年前,吸血鬼毫无征兆地降临于人间,从北美为起点,扩散至这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以压倒性的强大力量碾压反抗的人类军队。他们破坏了城市,屠尽百姓,将人类世界化作废墟与火海,人类却束手无策。

乔安娜所住的小镇是最先被吸血鬼大军波及到的,她是第一批被抓到吸血鬼都市的“家畜”。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一夜——新月之夜,借着夜色,吸血鬼的军队毫无征兆地到来,公然突入小镇。警鸣声通过陈旧的喇叭在小镇上空回荡,一波接着一波,听得人直心颤。

遥远的尖叫声将乔安娜从梦中惊醒。透过床边的窗户,她看到不远处的房子都起了火,逃难的人群四散,然而未行多远就被吸血鬼擒住。

火光将漆黑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四下皆是赤红之色。

“安娜,别看了。我们该走了!”母亲现在门口向她招手,焦急地催促着乔安娜。

母亲手里提着一个不大行李箱,里面装着她慌乱收拾的几件衣服和几沓现金。

乔安娜低垂着眼,恋恋不舍般地又朝窗外看了一眼,却没能看出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彼时她还不曾有幸亲眼见证吸血鬼的捕食场景。她前一日和母亲吵架了,现在下意识地有些抗拒她说出的话。

母亲又催了她一次,语气前所未有的慌张。

乔安娜对她的话多少有些逆反感,但隐约间,直觉告诉她现在要乖乖听母亲的话。她跳下床,跑到母亲身边。母亲急忙握住她的手,几乎要将她的骨头也一齐捏碎。

她们快步走下楼梯,这时候父亲也跟了上来。

“亲爱的,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母亲压低了声,努力不表现出自己的慌乱,不让乔安娜听到分毫,但声音中的颤抖却将她的恐惧尽数揭露了出来。

父亲不敢停下脚步,只说道:“不清楚……在特区工作的朋友悄悄告诉我,他们那里也出现了类似的东西,貌似是……吸血鬼!”

“吸血鬼?!”母亲的惊呼声传入乔安娜耳中,“那不是……传说中的生物吗……”

“谁知道呢……”父亲蹙紧眉头,“我们还是快逃吧!”

他的话音刚落,大门被猛得踢开,飞扬的木屑划破了父亲的手臂,鲜血飞溅到乔安娜的脸上。

鲜血让这些吸血鬼们陷入癫狂,一齐扑向父亲。

可怕的尖叫声几乎震破耳膜。母亲哀嚎着,将乔安娜紧紧护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双眼。

首先倒下的是父亲,而后,是用身躯保护她的母亲。那群饥饿的吸血鬼喝干了他们血管中的每一滴血,却仍不觉□□,贪婪的赤色双眸看向了她。

最后的点心,毫无疑问是她。

眼见他们就将一齐扑上,为首的一只吸血鬼却扬起手,制止住了他们的行动,而后朝乔安娜信步走来。他一步步迫近,带着和善至极的笑容。乔安娜无法逃跑,甚至连挪动手指都无法做到——她怕极了。

吸血鬼的手掌贴在她的脖颈上,冰冷的触感几乎让乔安娜想要尖叫出声,可她现在似乎连尖叫都坐不到了。

那吸血鬼俯□□,鼻尖凑近她跳动的颈动脉,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小家伙闻起来可真诱人。”他桀桀地笑了起来,“地下的贵族大人们会喜欢的。”

乔安娜不懂他的意思,她只觉得他那冰凉的指尖让她感到可怕。她扭开脖子,后退了数步,想要逃开,却被抓住了手臂。

吸血鬼粗暴地把她拉出屋子,扔到不远处的一辆卡车上。里面还有很多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

屠杀终了,满载着人类孩子的卡车驶回吸血鬼都市。

从那一刻起,他们失去了作为人类的所有资格,被迫迁居都市西面的阴暗角落,成为吸血鬼贵族们的活体食粮。

那一年,乔安娜十一岁,对她而言,对人类社会的记忆停留在了这个年纪。她不知道在此之后意识到巨大实力差距的人类尝试了和谈,却并无什么用处,依旧还是被高傲的吸血鬼踩到了脚底。

几乎每一天,食堂中央悬着的全息电视机会循环播放吸血鬼军队如何雄姿勃发,而人类反抗军又是如何被吸血鬼碾压的视频。他们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击溃此处的人类吧,乔安娜想。

今天是没半个月一次的采血日。人潮涌向采血点,但那里不是乔安娜的终点。

她与那些人不太一样些。

梧桐树下,特雷维尔公爵的家奴早已等她很久了。乔安娜低下头,以更加缓慢的速度朝他们走去。

“还磨蹭些什么呢?别让公爵大人等急了!”家奴怒目瞪着她,拔尖了嗓子呵斥道。

乔安娜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稍许加快了速度,跟在家奴们身后。

其实就算没有他们的引导,她也知道该怎么去特雷维尔的府邸,毕竟她已经来过连续二十四个月了,对于路线早已经烂熟于心。

啊,是了,这些走狗的存在只是用来监督她的行动罢了,以免她半路逃跑。她险些忘记这一点。这么看来,特雷维尔这家伙倒是挺“重视”她的。

但在这偌大的吸血鬼都市中,她一个小小的人类又能逃到哪儿去呢?她不由得地在心里嗤笑起特雷维尔可笑的谨慎。

这么想着,她走到了特雷维尔的府上。原先监督着她的那两个家奴已经退下了——以他们的身份,暂时还无法踏入公爵府的大门。

守门的女仆见到她,立刻摆出一副倨傲的模样——可女仆也是个和乔安娜一样的人类。显然,她已经把自己代入进了特雷维尔公爵的心腹这一身份中了。

乔安娜发自内心地想要嗤笑她。

女仆整了整鬓旁的一络卷发,扬起下巴,几乎是以鼻子出气般的方式轻飘飘道:“公爵大人在书房。”

“是。”

乔安娜乖乖点头,装出一副很乖巧的模样,快步走开了。

她想,这女仆大概是在期待特雷维尔能够给予她初拥,所以才如此看不起身为食粮的她吧。

穿过会客厅,走过摆满珍宝的长廊,尽头的金色大门出现在视线中。门未阖上,乔安娜一眼就能看到他——这座大宅的主人,伊利亚·德·特雷维尔公爵。

此刻他正懒懒地瘫坐在软榻上,素白得近乎半透明的指间夹着封信笺,不过目光似乎并不在这封信上。听到脚步声,他倏地抬起了头,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精光。他丢下信纸,笑着朝乔安娜走来。

信纸还未落地,他已来到了乔安娜的眼前。

“我等你很久了。”

他垂下头,附耳轻喃。银白色长发随着他俯身落入乔安娜的锁骨间,惹得有些发痒。她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深深鞠了一躬,毕恭毕敬道:“抱歉今日来晚了,公爵大人。下一次绝不会再迟到了,请公爵大人切勿怪罪。”

在伊利亚面前,她是万万不能造次的,至于那些不满和脾气,也绝对不能轻易表现出来。

否则她一定会凄惨地死去。此处的凄惨是指各种意义上的凄惨。

伊利亚·德·特雷维尔——单看这中间名,就能猜出他的不凡身份。确实,身为二十一位始祖吸血鬼之一的他,是这座位于北美大陆地下的都市的真正管理者,仅次于吸血鬼女王的大贵族。乔安娜亦听说,他是女王唯一的手足,似乎实力也不容小觑。

乔安娜有幸在十六岁之前成为了伊利亚的专属食粮,不必再同其他人那样,每半个月前去采血,也避免了一满十六岁就不得不被丢去都市边界开拓新疆域的命运,甚至还能得到报酬,这些都是其他人无法享有的。

那些吸血鬼觉得,十六岁的人类已经不够美味,且已经难以控制了。但又无法舍弃,于是最脏苦的活就落在了他们身上。

乔安娜心知肚明,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被伊利亚舍弃,只是不知何时才会降临在她身上罢了。

她急忙收起了这些想法。能够早早脱离这种屈辱的生活,才是她所希望的。

伊利亚淡淡笑着,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他或许很满意她的道歉,又也许不是,他的想法没人知道。

侍者适时地走上前来,手中的托盘里装着采血的工具。伊利亚向他使了个眼色,侍者立刻点头哈腰,带着谦卑的微笑执行他今日的工作——为乔安娜采血。

针尖扎入脖颈的动脉,还带着温度的鲜血沿着透明的导管缓缓流入伊利亚手中的高脚杯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鲜血一点点填入杯中,直到他觉得满意了,侍者才诚惶诚恐地拔出针头,匆匆为乔安娜消毒,而后便立刻离开了伊利亚的视线。

伊利亚饶有兴致地摇晃着杯中鲜血,透过灯光,如同欣赏一般品鉴着这杯鲜血的成色。乔安娜一阵恶心,忙别开头。

单看伊利亚优雅的做派,一般人绝对想不到他会做出什么狠厉的事情来,但乔安娜很清楚,自己这是在与猛虎作伴。

“公爵大人,我今日可以再去书库看会儿书吗?”她小声问道。

伊利亚轻抿一口杯中鲜血,望着她低垂的脑袋,似是很无奈般轻叹了口气。

“又去书库吗?乔安娜,你为什么不向我要些金银珠宝呢?过去有个男孩就喜欢这些东西。”

乔安娜不语。对她而言,金银珠宝是完全无用的。

等不到回答,伊利亚倒也不生气,只是对她摆了摆手。

“你去吧。”

得到伊利亚肯定的答复,乔安娜匆匆说了句“多谢公爵大人”,便立刻起身离开,不多作一刻停留。看着她有些过分瘦弱的背影,伊利亚忽轻叹了口气,转而笑了起来,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与众不同的家伙……”

无须任何引导,乔安娜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书房。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请求伊利亚的恩典来到此处了。

书库的大门并未锁上,轻推一下便开了。乔安娜□□了一下,打开壁灯开关,合上门,深吸了一口气。

油墨伴随着松香的气味充满了她的整个鼻腔,让她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她想,伊利亚府上的书库或许是她此生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了。

行走在书架间,有那么几个瞬间,乔安娜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悲惨处境了。

伊利亚酷爱收藏书籍,而他的生命旅程亦要比常人漫长,因而这间书库也要比常人的大上数倍,足以与乔安娜记忆中的图书馆相媲美。无论是中世纪印刷的古籍,还是近年来出版的新书,几乎都能在此处寻到。

乔安娜径直走向标有“T”第三个的书架,踮起脚尖,颇有些费力取下了第六层上的《基督山伯爵》。

这本十九世纪末印刷的《基督山伯爵》,封面设计分外华美,哪怕历经了百年岁月,色泽也没有褪去丝毫。只可惜脆弱的书页已然泛黄,但不影响阅读。

乔安娜喘了口气,背靠书架,很随意地就地坐下,丝毫不在意尘土是否会弄脏她的白色衣袍。她翻开书,想要寻到上次读到的章节。

忽然,一张陈旧泛黄的纸片从书页间掉了出来,恰巧落在她的膝上。

好奇心驱使着乔安娜捡起了这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在这张边角破碎的羊皮纸上,绘有交错的道路与建筑。

乔安娜的心脏猛跳了一下,而后以诡异的频率不停颤动。

这,是吸血鬼都市的地图。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终结的炽天使》以后产生的脑洞,本来想要写成同人,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男主角就只好写成原创了

世界设定参照终炽但有所不同

女主角不是很讨喜,真的不讨喜,所以希望大家别吐槽这一点_(:3 」∠ )_

双结局设定,1~30章是he线,30~39章be线,可以挑自己喜欢的结局看~

第一二章 写的年头比较早,所以文风可能会有一点点诧异

另外这是我写的第一本原创,所以写得不算特别好吧。不定期会修改一下bug完善剧情,所以也希望读者老爷们看到不喜欢的情节的时候别骂得太狠quq

以上

一起愉快地看文吧!

第2章 SECOND BITE

一张吸血鬼都市的地图。

天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绘制的,又是怎么才会进到了这本书里,真实性又是否可考。明明乔安娜上一次翻书的时候还没有见到这东西的存在,为什么会出现呢?

疑虑重重,乔安娜毫无头绪。她只知道,这张地图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膝头。

乔安娜愣了几秒。她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地图,但大脑却一片空白,判断力短时性失效。等她意识到自己手里正拿着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东西后,恐惧感不受控制地在心间弥漫。她立刻将地图重新折了起来,慌张地塞回书页间,急忙朝周围望了望。

四下无人,这里仅她一人而已。

但乔安娜仍是有些不放心。她忙站起,探身看向更远的地方,又竖耳细细听了一会儿。

四下无声,除了她那跳得极快又极响的心跳声。

当确定此刻书库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在的这个事实后,乔安娜的不安多少熄灭了些,但依旧潜伏在心中某处。她重新坐回到了地上,颤抖的手指抽出地图。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怀揣着一种虔诚的心情,将地图缓缓摊了开来。

此刻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猛烈跳动着的心脏将呼吸都搅得凌乱。

这张地图简略地绘制了整个吸血鬼都市的布局,虽算不上十分详尽,但每一条主干道都画上了,几乎没有多少缺漏。人类聚居区、女王的宫殿、贵族议政厅……这些重要的区域也用朱笔标了出来。

包括出口,也被赫然标出。

乔安娜一时间有些眩晕。她用力眨了眨眼,后槽牙无意间咬破了舌头,疼痛感证明她所见到的一切不会是虚假的幻象。

她又把地图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点点细节都没有错过。她发现,若是想要离开吸血鬼都市,共有三个出口可以选择。然而每一个出口都离人类聚居区远得很。

“怪不得这群怪物会把我们赶到西南角来……”她暗自思忖。

在这三个出口中,唯一近些的威武东南处。按照地图角落标注的比例尺,乔安娜粗略地算了下,这出口离人类聚居区大概五六公里。然而出口旁边就是军营,想来大抵是用作军队出征的通道。如果选择这个出口作为逃跑的路径,绝对会遇上大批吸血鬼。

不必多想,这会是一条死路。

乔安娜将目标转移到了另外两个出口。其中一个距离大概七公里左右,在商业街和各路贵族府邸旁,而最远的那个就在女王宫殿处,约摸十几公里远。

不需要多做考虑,也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想要逃出去,胜算最大的选择是商业街旁的出口——到了深夜,那里几乎空无一人。

确定下了逃跑出口,乔安娜借着开始研究起逃跑路线。

她看得太过认真,以致忘了时间,直到书库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她才猛地回过神。脚步声迫近,她慌忙把地图揉成一团藏在手心里,把书压在手上,翻到不知哪一页,装出正在认真阅读的模样。

伊利亚慢慢走来,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斜靠着书架。

“宵禁的时间快到了,你该走了。”他幽幽道,“我可不希望夜间巡逻的卫兵把我的宝贝食粮以夜间游荡的罪名杀了。”

乔安娜低垂着头,长发挡住了她此刻惨白的脸色。

“那个……大人……”她嚅嗫着,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声音颤抖,“这本书可以让我带回去继续看吗?我……我下次过来的时候还给您……”

伊利亚似是笑了一声,乔安娜已经没有更多的勇气和精神去倾听他的反应了。他信步走近,一步一步,像是狠厉地踩在她的心上,让她一刻都不得安宁。后背的衣衫早已经被汗水濡湿,冰冷地贴在躯体上,丝丝凉意从脊髓传到大脑,迫使她不再动弹分毫。她紧紧盯着书上的某个字母,否则她猜自己一定会因为恐惧而尖叫出声。

忽得,素白纤长的手没有一丝丝预兆地闯入她的视线中。那手抚上了书本。

呼吸停滞,心脏无力地跳动着。一瞬间,绝望占据了乔安娜整个心间。分明此刻还未到应该绝望的时刻。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同躺在法利亚神甫的裹尸袋中的爱德蒙·唐泰斯别无二致——他们都在等待一个逃脱的机会。

片刻后,那只手收了回去。伊利亚恢复了站姿。

“是《基督山伯爵》啊。你喜欢的话便送于你了,毕竟你从未开口向我要求过什么。”

“谢……谢谢大人……”

乔安娜始终不敢抬头,把书紧紧捧在怀中,道谢后便匆匆离开,一路奔回人类聚居区,恐惧感依旧在心间回荡。她觉得自己好似在地狱里走了一遭,而后又回到了人间。

她现在有些不太能判断自己是否还切实地活着了。

屋内一片黑暗,能见到的只有模糊的影子,唯一的光源是窗外的街灯。她在黑暗中踏上台阶,走上顶楼的小房间。松动的木板发出难听的嘎吱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子内。

自从上个月,最后一个年满十八岁的室友离开后,这里就只剩她了。那些吸血鬼认为成年人的鲜血不及少年那般美味,于是每一个活体食粮成年后,就会被强制地送去吸血鬼都市的边缘,作为工人开拓都市的新疆域,继续被压榨残余的价值。

再过不多久,乔安娜也会迎接这样的命运。虽然伊利亚给予了她承诺,说是在他的庇佑下,成人了也不必去做那些苦活。换言之,她剩下的生命也要为取悦伊利亚的味蕾而活。

与其如此,还不如去做苦工。至少那样还能更有尊严一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不再继续多想这件事。

她马上就能离开了,她一定能够离开。

乔安娜按住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脏。她从柜中拿出一盏老旧的煤油灯,捻亮些许火光。

说实话,在被抓到此处之前,乔安娜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种古老的灯具。她有时也很惊讶于这群吸血鬼的念旧情节。

就着这一丝微不足道的光亮,乔安娜重新确认了逃跑的路线。路线很简单,需要弯弯绕绕的并不多。只是,一路上会发生的情况难以预测,路线随时都会变动。

一定要机灵些,一定要小心些。她如此告诫自己。

原处的钟塔敲响钟声,乔安娜一下下数着。

十二点了,新的一天。

她吹灭煤油灯的微弱火焰,将地图揣入袖中,踏上逃亡之路。她不想,也不能再拖延了。

夜里有些凉,乔安娜用一条灰黑色的旧毯子把自己的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那头细软微卷的浅金色发丝也全部藏了起来,只余下一双深蓝色的双眸露出在外。

现在,这双眼睛正在谨慎地四下望着。

街上没有人,她小跑着来到聚居区大门处。今夜巡视的卫兵只有两人,正在心不在焉地聊着什么。乔安娜俯□□,并不十分费力就从他的的眼皮底下顺利溜走了。

离开聚居区,街上的卫兵就明显少了很多,偶遇上三两几个,乔安娜就立刻躲到垃圾桶或是别的什么障碍物旁,成功躲开了他们的目光。她走了很久很久,酸痛的脚踝让她的速度逐渐变慢,但她却始终没有停下,终是有惊无险地一路走到大桥上。

这是最后一处可能会遭遇危险的地方,但只要跨过这座大桥,然后再走上几里,她就能抵达终点——她梦寐以求的地方。现在桥上没有人,是最好的时机。

乔安娜踏上桥面,忍不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满眼漆黑,仅街灯的光芒。

地下没有太阳和天空,应是没有日夜之分的,但吸血鬼们却通过人工的灯光,强行分出了黑夜,欲盖弥彰到了可笑的程度。

乔安娜忍不住嗤笑他们。既然如此想要模仿地上的环境,那为什么不再制造些风出来呢,毕竟地下没有风啊。

这些怪物的想法,总是难以捉摸。

走下桥面后,她又遇到了几只吸血鬼,所幸她躲得快,总算是安全地抵达了出口。

乔安娜放下蒙住了头了毯子,斜斜地披在脸上,四下瞟着,脚步不停。

出口被布置得像是机场的候机厅,相当宽阔,地上铺着白色的大理石地砖,将天顶的白色灯光尽数反射,整个出口亮堂到了极点。乔安娜的脚步声会放在这巨大的空白空间中。

到了……终于到了……

乔安娜攥住毯子,紧咬下唇,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身旁掠过一个人影,带来了她熟悉的香味。她倏地抬头。那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穿着与大理石地砖同色的白衣,银发半梳起,依旧带着熟悉的儒雅笑容。

只是他说出的话,并无笑容那般儒雅。

“我等你很久了,乔——安——娜——”

伊利亚拖长了声,赤红色的双眸看着乔安娜,无论是眼中还是声音里,满满的都是玩味。他□□了□□下唇,好似已经开始盘算起接下来该如何撕裂她的血管了。

来自地上的风吹了进来,裹挟着暖意,同时吹动了乔安娜和伊利亚的长发。

作者有话要说:哇我一年前的文风和现在真的差好多,改起来真的很有心无力,如果你们发现第三章 以后的文风不一样了请千万不要惊讶因为我之前的手稿只写到了第二章_(:3 」∠ )_

我今年一定能完结的!

第3章 THIRD BITE

伊利亚站在台阶上,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乔安娜一举一动,哪怕是最细微的动作也尽收眼底。他嘴角的弧度像是嘲讽,又似是带着些玩味。

乔安娜知道伊利亚在想什么。他一定是在嗤笑着自己的愚蠢,竟毫无任何防备地就跳进了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可笑地在他的掌心间挣扎。

她也觉得自己可笑。

伊利亚把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鞋跟叩在瓷砖上,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墙顶的灯倏地打得更亮,乔安娜眩晕了一瞬,被光照得几乎无法睁开双眼,哪怕闭上双眼也无法适应,只能半眯着眼,用细碎的长刘海挡住些微亮光。但实际上这也并没有什么用处,柔软的金色发丝难以成为坚实的屏障,就像她无法阻止伊利亚一步步朝她走来一样。

卫兵跟随着伊利亚的脚步,将她包围得更紧,一丝丝喘息的空间也不留给她。在强烈的白光下,她看不清这群吸血鬼们赤红色的双眸。

乔安娜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像是以赤·身·裸·体的可笑姿态呈现在这群怪物的眼中。她自嘲般地撇了撇嘴角,但却怎么也笑出不来。

伊利亚向她走近,低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异常勾人,如果他不是吸血鬼,如果不在此般情状下,乔安娜想,这笑声会让她心动。

“乔安娜,你让我很惊喜——你总是让我很惊喜。”伊利亚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欢快,“我原本以为你不会选择今日出逃,还烦恼着要在各个出口等上不知道几天呢。我也担心过是否真的能够在这个出口与你‘相遇’。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在“相遇”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这番话中就没有了情意绵绵的意味。

乔安娜咬紧了牙,并不答话。

伊利亚倒是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所做的一切完全符合我的预料,无论是出口的选择还是逃脱路径的规划。看来我真的很懂你——或者说,你这孩子的心思非常好猜。”伊利亚嘴角笑意更浓,他温柔地将乔安娜的鬓发捋到而后,抬起她的下巴,“让我看看吧,你现在的恐惧表情……”

他的话倏地停下了,就连笑容也僵硬了一瞬。他看着乔安娜的双眸——他看不见任何的恐惧。

“哦……乔安娜,乔安娜。你让我很惊讶。”伊利亚再度扬起了笑容,双眼微眯着,似乎这样能够让他发现乔安娜表情中的惊恐似的,但并未成功。

他垂下手,缓缓后退,上下打量着她,却不再有任何的玩味了。

“为什么你不害怕呢?”伊利亚问她,“我会杀了你,你不害怕吗?”

乔安娜不答,也不动弹,只颓然站着。她当然害怕,只是此刻已经不再害怕了——在前来的途中,她还有幸体验恐惧的实感,然而到了此刻,她已经很平静了。绝望剥夺了一切其他的感觉,失血的指尖微微麻木,就连呼吸都变得虚晃。

“我应该想到的……”她呢喃着,说出的话语破碎在来自地上的风中,微弱得像是呼出的鼻息,“世界上哪里能有什么好的事啊……”

伊利亚怎么可能把地图放在她能够轻易拿到的地方,夜晚巡逻的士兵怎么可能那么少,而她一个渺小的人类又如何能够毫发无伤地逃到此处呢?这一切都那么明显,乔安娜却依然沉浸在能够逃离的幻想之中。

如果她早一点从幻想中醒来就好了。如果能再来一次,她一定……

如果再来一次,乔安娜也会选择逃出来。

“亲爱的乔安娜,你为什么不害怕?”伊利亚再度走近,把适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乔安娜抬起双眸,似是在看着他,但眼中却无聚焦,空空荡荡深不见底,仿佛没有了生命。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说。

无论是逃离还是留下,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死亡罢了,乔安娜对此心知肚明。与其被□□着苟延残喘,倒不如去追逐虚假的光明,说不定这最后的负隅顽抗当真能够实现些什么,她想。

伊利亚很快也明白了她的心思。他敛起笑容,严肃得让人胆怯。但乔安娜已经感觉不到名叫胆怯的情绪了。

“这一招——故意留下地图让人类找到的花招,我已经玩过了六次,这是第七次。先前的六个人都表现得一模一样,尖叫、恐惧、哭泣、哀求,像只可怜虫,亲眼看着我把他们杀死。可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伊利亚轻抚乔安娜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是爱抚着恋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如此不同,我需要再斟酌一下,应该怎样对待才更适合你……”

他冷冰的手指拂过之处,带走了乔安娜仅剩不多的温度。伊利亚的抚摸让乔安娜一阵恶心,她猛地一甩头,踉跄着后退。

伊利亚并无不满,很自然地收回手,合掌抵在唇上。

“决定了。”他放下手,“我不杀你。你比别的人类有趣,也比他们更美味,说不定再过上千百年也没办法找到替代品。而且,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

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打断。青铜烛台锐利尖头穿透了他的掌心,相对的另一段握在乔安娜的手中。她的手颤抖着,鲜血沿着烛台的弧度滴落。

她的心脏跳得奇快。

卫兵冲了上来。千钧一发,却让乔安娜无比冷静。

下一击,她要让烛台刺穿伊利亚的心脏。

她拔出烛台,伊利亚却不见了踪迹。她的心顿时一沉,不知跌落了何处。

“乔安娜。”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遭的卫兵停下了迫近的脚步。乔安娜浑身一僵,不待回过头,却已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嘴。伤口的血液流入口中,竟如同火焰一般炽热,顺着舌尖滑落喉头,刺痛让她几乎尖叫出声。

“你应该更听话一些。”

伊利亚的吐息氤氲在耳旁。

咔嚓——

颈椎断裂。

伴随着最温柔的话语,伊利亚折断了她的脖颈。乔安娜的记忆停留在了这一瞬。

*

死亡是怎样的感觉?

乔安娜曾思考过这个问题,那时候她还过得很自由。

她觉得死亡大抵是一种相当自在的感觉,像是乘着一片巨大的羽毛飞在风中,飘飘荡荡地去往天堂。至于那些恶人,他们的终点是地狱。

现在乔安娜知道了,死亡不是风中飘荡的羽毛,是无尽的火焰,把她浑身上下都啃噬尽了,就连骨髓也烧却,不留一点痕迹。

她猛得睁开双眼。漆黑的房间内烛火摇曳,蜡烛已燃却了大半。

我没有死吗……

一瞬间泪湿了眼眶,她紧紧抱住膝头,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隐却在黑暗中。

她默默哭了一会儿,直到空气中的一抹甜腻的味道无意中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这是她从没有闻过的美妙香气,一瞬间就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她四下搜寻着,想要知道气味的源头来自何处。

房间空空荡荡,连窗也没有,仅有一长桌,铺着酒红色天鹅绒桌垫。一钟一烛一酒杯置其上。

乔安娜盯着钟,上面的数字有些奇怪,同平时的很不一样。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这钟实际上是在倒计时。尽管想明白了,她却还是不知道这倒计时究竟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在。她费劲地站起身,如同骨头切断一般的疼痛让她的每个动作异常艰难。朝长桌走去,那甜腻的味道愈发浓重,乔安娜贪婪地嗅着,心口一阵瘙痒,加快了脚步。她不停用手抓挠着胸口,几乎要将上衣撕裂,但却未能减少分毫。

酒杯中盛着赤红色的液体。长桌上放了一张纸,华丽飞扬的字体在纸张的禁锢下显得有些拥挤。

“生或死,全凭你自己的选择。”纸上这样写着。

乔安娜认出这是伊利亚的字迹。

翻过来,还有另一句话。

“你的时间不多。”

电子钟上的倒计时还剩下十三个小时。

乔安娜不明就里。甜腻的味道让她无法思考,难以言喻的渴望在脑中叫嚣着,迫使她拿起酒杯。她只能腾出抓挠着心口的右手,扑向酒杯。

指尖即将碰到杯壁,她的动作却停在了半空。

胸膛空空如也,她没有心跳。

乔安娜意识到,她已经死了。

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伊利亚喂给了她血液,给予了她初拥,只要她喝下人血,就会成为吸血鬼。

她听说过的,如果二十四小时内不喝下鲜血,初拥就算做失败,她会死去。

乔安娜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她尖叫着后退,但右手却还是颤抖着想要夺过酒杯。

不可以……不可以!!

理智叫嚣着。

乔安娜缩回手,蜷缩在烛火无法触及到的阴暗处。对鲜血的渴望逐渐蔓延,盘踞心间,无时不刻地折磨着她,牵引她的身体牵引,名曰饥饿的钝刀切割着她残余的理智,她一次次地控制住了欲望。

她把手臂咬得血肉模糊,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暂时忘记饥饿。她紧盯钟面,汗水濡湿了衣衫,贴在冰凉的躯体上,她竟感觉不到任何的寒冷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走,饥饿感疯长。视线中满是斑驳的黑点,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隐约看到钟面上的几个数字。耳旁好像有个尖锐的女声在不停尖叫着,许久都没有停下。乔安娜并没有意识到尖叫声是从她自己嘴里发出的。

时针归零……

分针归零……

乔安娜看着秒针疯狂缩小,浑身不停地抽搐。她猛然站起,扑向酒杯,却在最后一刻又停下,蜷缩着哀嚎着,已无力尖叫了。

“很痛苦吗?”

伊利亚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的眼前。门缝间透出些许光亮,但他立刻就关上了门,乔安娜又回到了这片黑暗中。

“喝下去就好了。”

乔安娜不说话,又咬了一口手臂。

伊利亚拿起酒杯,摇晃着杯中的鲜血,向乔安娜走来。血液在杯壁上留下一层浓郁的鲜红色印记,空气中满是诱人的铁锈味。曾几何时这是乔安娜最厌恶的味道。

“我为你准备了如此美味的食物,你却不愿意享用。亲爱的乔安娜,我很难过。”

乔安娜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抽痛起来,游走在崩坏的边缘。她的脸色变得像是电影中的僵尸那样,泛着腐烂般的青紫色,四肢佝偻着,几乎称不上是个人了。

伊利亚睨了一眼钟面,很善意地提醒她:“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十……九……

“我……”乔安娜禁闭着眼,把自己放纵在无尽的黑暗中,“是……人类……”

八……七……

“是吗?”伊利亚摇了摇头。他还想说着什么,可最后也没有出声。

六……五……

乔安娜很费劲地挤出一个笑容,仿佛像是在宣告这是她的胜利。

四……三……

伊利亚轻声叹息,举起酒杯,饮下一口鲜血。

二……

伊利亚的呼吸近在咫尺。

一……

伊利亚吻住了她。带着血味的漫长的吻。

唇角舌尖,都是鲜血的味道——都是伊利亚的气息。

归零。

伊利亚站起身,以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她,舔去嘴角一滴血液。

“你不是人类。”他说。

乔安娜睁开双眼。她眼中的蔚蓝永远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快乐.jpg

怕被查水表所以文案里不敢说,其实我想把这本写得色*气一点

第4章 FORTH BITE

指尖冰凉。

以前乔安娜很喜欢在冬天时把冻僵的手指贴到脖颈上,被冻得大呼小叫,却舍不得挪开手,贪恋着这点温度。贴得久了,指尖没有变暖,脖颈却变凉了,于是便只能稍稍挪到后颈,继续取暖。偶尔,父亲也会玩闹般地这样逗弄她。

但现在不行了。

乔安娜看向自己惨白的双手。手指佝偻着,怎么也无法伸直,也看不到任何一丝血色,更莫论契诃夫笔下“玫瑰色的手指”了。她觉得每个毛孔都透露出了死亡的气息——她分明没有闻到,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

此刻这只冰凉的手正在胸口探着,期待能找到一丝跳动,哪怕再微弱也无妨。但她的胸膛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只有呼吸时的起伏。

紧接着,她可悲地发现,哪怕屏住呼吸,她也能够健全活着。因为就连呼吸这个伴随着她出生便一直存在的行为,此刻对她的生存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

乔安娜大口喘息着,掺杂着些微啜泣。呼吸声像是被揉碎了的砂纸,恰好又被掷在最寒冷的风中。

她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太过真实的梦,醒来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心脏重新跳动,躯体需要新鲜的氧气。

哪怕梦醒以后,面对的现实是她沦落为了吸血鬼的食物也好,哪怕不能回到记忆中的日子也好。她唯独不想的,是变成现在这样的怪物。

但她没办法自欺欺人。她的嘴里还残留着血液的味道,胃一阵阵抽痛。多么可悲啊,她居然对鲜血产生了欲望。

伊利亚终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恐惧,只可惜这份恐惧被绝望扭曲了大半,已经没有那么纯粹了。伊利亚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乔安娜的绝望姑且还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轻呼一口气,吹走粘在肩上的一大团灰尘,顺手抚平了衣摆处的些微褶皱,颇有些心不在焉道:“二楼腾出了一间空房,以后就用作你的卧室吧。塔缇和艾德会带你过去的。当然了,你愿意继续待在这个又脏又小的杂物间,我也没有什么异议。你知道,我相当的善解人意。”

伊利亚说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显然,他也意识到了“善解人意”并不是一个适合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词。

乔安娜没有应声,只是死死地瞪着他这个始作俑者。伊利亚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也不再说什么了。他并不想费心揣测她的心思,便转身先行离开了——天知道一声不吭究竟是意味着默认还是想要继续留在这间房间呢?

伊利亚从不喜欢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虽说思考并不需要耗费他的脑细胞。

伊利亚走了几步,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踏在微有些松动的木地板上,扬起一层薄灰。还未来得及回头一探究竟,伊利亚的后颈就被狠狠地掐住了。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乔安娜已将一手环在他的肩上,桎梏住他的行动,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颚。伊利亚挣扎了几下,却没能挣脱。

乔安娜露出一丝苦笑。可怕的力量,惊人的速度,她变得与她曾经看过的电影中的那些吸血鬼一模一样。现在她拥有了可以杀死伊利亚的能力,只是代价有些高。

“去死吧……混蛋!”她几乎是咆哮着。

伊利亚如何杀死了她,她就要用同样的方式偿还给他。

她往手上施加了些力气,可伊利亚却巍然不动。他甚至不再动弹了。

“嘿,别那么天真,年轻的小姐。”

话音还未落下,伊利亚竟消失了踪迹。原本还处在乔安娜控制下的他,瞬间消失无踪。乔安娜的大脑陷入了一瞬空白,待到清醒过来时,伊利亚已用他的手缚住了她的手腕,以同样的姿势反过来制约了她。

局势瞬间翻转,原本应该处于被动地位的伊利亚此刻成了掌控一切的人。

“我建议你别低估我。我是最早诞生的吸血鬼之一,如今吸血鬼能有这般的主宰地位,是因为有我在,我奠定了现在的一切。我经历过的一切是你怎么都不可能想到的,所以你别太自信地想着能够杀死我。”

他贴在乔安娜的耳旁,柔声细语地说着。但对于乔安娜来说,无论是从他嘴里吐出的气息,还是说出的话语,都像是冰凉的爬虫,沿着她的耳廓慢悠悠地蠕动,而后毫不留情地侵入大脑。她不停地挣扎着,可伊利亚只是稍许添了些力,她就没有办法在动弹分毫了。

此刻乔安娜终于意识到了伊利亚的强大。

“我衷心地建议你接受现实。你依旧是我的血袋,但我会给予你相应的自由,只要你别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就能够无忧无虑地活着,我甚至可以让你活得很体面。否则的话……”他顿了顿,冷声道,“我相信我能找到和你一样美味的人类。”

乔安娜想要嗤笑一声,可她的嘴已经被捂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会给你机会,希望你能够在我对你的好奇消退之前,不要让我失望。”他松开了手,“你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吸血鬼。”

他的纠正似是刻意为之,乔安娜觉得这是他的嘲笑,甚至可以落到羞辱的范畴中去了。她不由得更加恼怒,恨不得咬破伊利亚的喉咙,可她却没有了这么做的胆量。曾经莽撞的勇敢似乎是消失无踪了,她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意味着自己变得逐渐成熟且谨慎,还只是单纯的胆小。

乔安娜厌恶这样的自己。

伊利亚不再多说什么,离开了房间。乔安娜独自站了一会儿,勉强消化此刻面临的悲惨现实,也走了出去。刚一踏出门外,两个吸血鬼就立刻来到了她身旁,各站左右两旁,像是某种守护天使。

不过守护天使是为了带来幸运和财富而存在的,而他们会带给乔安娜的,大概只有灾厄。

乔安娜猜他们就是伊利亚口中的塔缇和艾德。两人生得都很高大,让乔安娜产生了一种被夹在两堵高墙间的错觉。

她悄悄地抬眼打量了几眼二人,并不觉得曾见过他们。或许见过,只是她没有留下印象罢了。她以前从不会去记这样的事情。

但现在有必要这样做了,她想。

塔缇和艾德带着她来到二楼角落处的一间房后,便站到门外,以不容抗拒般的姿态守着门口,面无表情,亦不出声。乔安娜默默走进房间,将门锁上了。

随即她就察觉到了,这间房没有窗户。

伊利亚伊利亚一定是害怕她逃跑,所以才选择了这里。

真是太别出心裁的。

乔安娜没有心思去好好地欣赏一下这个或许会囚禁她未来人生的牢笼,也并不想躺在柔软的羊毛毯上装作无事发生一般享受现下的一切。水晶顶灯将室内照得彻亮,乔安娜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同样明亮的出口。在那里,她被夺去了性命。

她的腿微微发颤,分明此刻无风,温度还相当宜人,她却觉得像是踏入了狂风肆虐的冰原。灯光照得她一阵阵的眩晕,她踉跄着走向墙壁,摸索了半天,才终于关掉了灯。霎时陷入一片黑暗,却让乔安娜好受多了。她倚着墙面坐下,试图让大脑归于平静。

崭新家具的油漆味没有彻底消散,趁着夜间悠悠然地又飘散到了空气中,刺鼻的气味令乔安娜心生厌烦。

确实,她可以停滞呼吸,这样她就不会闻到任何一丝异味,但她不想。这意味着妥协,低下头屈服于这具躯体,可她不愿妥协。

不愿妥协的后果就是被油漆味折磨。强忍着待了一会儿,她实在承受不住了,重新打开了门。塔缇与艾德依旧站在门外,甚至都没有动弹分毫,像是雕塑一般。

乔安娜清了清嗓子,眼神不自然地瞟向地面,小声问道:“我能不能……去书库?”

说出这话几乎耗尽了她的勇气。

“公爵大人说,府上各处您都能自由进出。”塔缇以毫无感情的声线陈述道,“除了书房,以及大人的卧室。”

乔安娜觉得她说了一句废话。她也不想再和这两个特雷维尔家的走狗多说什么,快步走向书库。那两个忠诚的“骑士”依旧紧跟在她身后,哪怕她加快速度也无法甩掉。

所幸,他们跟到书库门口就停下了脚步。这意味着她稍许能获得一些自由。

她重新找到了《基督山伯爵》,只是不再是先前看的那本了。她也想不起上次究竟看到了何处,索性从头看起。她眼见爱德蒙被他人的嫉妒和私欲推入深渊,却又固执地爬了上来,一步一步,毫不急躁地进行着他的复仇,最后却又留下的一线仁慈,放过了仇家的无辜孩子。

——等待,并心怀期待。

全书的最后,是这样一句话。

乔安娜阖上了书。她不知道等待是否真的能带来些什么,她所能看到的未来只是空白一片。

她把书放回了原处,又抽出了另一本。她不停地阅读着,这幅躯体对疲倦的感知相当迟钝,她一本接一本地看着,不知疲倦为何物。

但迟钝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大抵是看到了第八本书的时候,乔安娜的意识开始模糊了,眼前的字母四散,再也无法映入脑中。

乔安娜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庭院的柠檬树下,柠檬酸涩的清香充斥鼻端。父母站在不远处的花架下,向她招手,就连早已经去世的祖母也在。

乔安娜心下一喜,忙向他们跑去。可她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加快速度,双腿异常沉重。家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几乎化作光点消失,乔安娜心急如焚,努力地迈开脚步,但仍是没有任何用处。

倏地,他们出现在了眼前。乔安娜想要拥抱他们,然而顷刻间,他们脸上的血色褪去了,爬上可怕的尸斑,浑浊双眼中爬出一条条驱虫。腐烂的皮肉伴随重力分分坠落,露出森森白骨。

他们僵硬地走向乔安娜,以腐烂的声带呼唤着她的名字。

“安娜……安娜……”

乔安娜感到一阵恐惧。这不是她的家人。

她后退着想要离开双腿却像是被定在了地面,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挪动分毫。她哭号着,她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她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近,伸出只剩白骨的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怪物。”

尖锐的声音像是冬日的报丧鸟。

“我们要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的《基督山伯爵》是95年的印刷本,最后的那句名言被翻译成了“等待和希望”,直到几年以后我才知道更广为人知的翻译是“等待,并心怀期待”

其实我觉得都挺不错的,哪怕是机翻都掩盖不了这本书的光芒【来自一个迷妹的发言w】

第5章 FIFTH BITE

乔安娜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冰凉的衣衫贴在身上,意外地有种沉重的感觉。书架间的间隙不大,却没有给她多少安全感。被紧紧扼住脖颈的痛苦感觉真实极了,根本不像是在梦中,就算她现在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立足于怎样的现实泥潭之中,梦中的恐惧感还是让她有那么一瞬怀疑究竟哪一侧才是现实。直到现在她还是心悸不已,恐惧感似是不愿意就此轻易地放过她。

啊……是了,她居然忘记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感受到所谓的“心悸”是怎样的感觉,因为她的心脏已经不会再跳动。

她不想时时刻刻点醒自己这个可悲的事实。现实已经够凄惨,她不想再变得更惨。她甩了甩脑袋,努力把这事儿从脑中驱逐出去。

然而这事实却是越扎越深了,像是盘虬在了她的大脑中,不遗余力地将这个悲哀的消息充斥满每根血管,陷入仇恨中难以自拔。

她当然是应该恨的。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那她还可以毅然决然地去死,不会带有一点点犹豫。可现在她却不能这样做了,并非是失去了胆敢一死的勇气,只是她觉得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至少要让伊利亚这个混蛋尝到些苦头,在此之前死亡毫无意义。

隐隐约约的,她闻到了一股微弱的臭味。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嗅了嗅自己的手腕。她以为这味道大概是她身上的腐烂味,但却什么怪味道都没有闻到,倒是衣服上的熏香味依旧残留着。这味道似乎是特雷维尔府的标志,这里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这股香味。

“吸血鬼身上是不会有味道的,是印刷质量太差的纸张的味道。梅雨季到了。”

书架间的暗处幽幽然传出这么一个声音,乔安娜险些以为是躲藏在书本间的妖怪窜了出来。她慌忙坐直了身,不停地四下看着,搜寻发出声音的是谁。

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伊利亚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另一个书架旁,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但乔安娜猜测,她刚才一连串的动作大概都被他看到了。

乔安娜默默收回目光,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一本还没看完的书,依着记忆重新翻到了上次看到的章节,像是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似的。

伊利亚低头笑了,用书角轻轻叩着掌心,险些折弯了书角。他向前走了几步,踏入光明处,在乔安娜身旁停下了脚步。

乔安娜捻着书页的手微微颤抖,她不自觉地添了几分力气,差点揉碎书页。

伊利亚盯着她的腿:“烦请让我过去。”

坐在过道中间的乔安娜背靠书架,两腿横跨了两个书架间本来就不算宽敞的间隙,伊利亚没法走过了。

乔安娜暗自腹诽着他的多事,明明绕开走就行却偏偏要多此一举地用这幅装腔作势的模样来同她交谈。

她很想直接无视,但伊利亚的存在感实在太强,让她一阵阵难受,几乎快要干呕出来了。

大概是PTSD,她猜。

她踉跄着站起,把散落在地上的书全部抱起,低垂着头避开他的目光,匆匆走开了。

“你刚才叫得很大声,怎么了?”伊利亚忽然问她,“做噩梦了?”

乔安娜倏地停下了脚步。她感觉仿佛像是被掀起了耻辱的一角,什么都被伊利亚看到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任由松香和油墨的充斥满整个胸腔。

不知是否错觉,书库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呼吸声了。

她没有回答,伊利亚便又自顾自般地说道:“梦魇是人类的所有物。你还能做梦,看来是人类习性留下的后遗症。”

他煞有介事地向乔安娜解释着。

“不过呢,等到适应期结束,你就不会再做梦了,也不会陷入睡眠。因为吸血鬼不需要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是吗……”乔安娜露出一丝苦笑。

听伊利亚的语气,仿佛睡眠和梦魇是什么可怕的毒药,能彻底隔绝那便再好不过了。乔安娜只想攥着这些伊利亚口中的“人类习性”永远不要撒手,哪怕是最可怕的梦魇她都不想推开。

……噩梦什么时候会离她远去呢,什么时候她也会不需要这些无用的功能了?她不敢去想。她并不那么迫切地想要得知这一点。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不想再多逗留了。和伊利亚共处一室让她感到生理性的恶心。

她搂紧了书,踏出一步,伊利亚已站在了她面前。悄无声息,其疾如风。

他手上的书已经放好了,现在正交叠在胸前,食指不安似的拍打着另一手的手背。

近旁书架的灯亮起,大概是因为感觉到了伊利亚的靠近。

乔安娜将脑袋垂得更低,换了一条路离开,可却又被伊利亚堵住了。

伊利亚打量着她:“你多少天没进食了?”

这个问题乔安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

“你真应该照一下镜子,看看你现在是副什么模样。”伊利亚手里忽然多出了一袋鲜血,不过下一刻就被精准无误丢到了乔安娜的怀里,“你像个僵尸一样,我现在能够切实地明白walking dead是一种怎样的生物了。”

乔安娜很想反驳他一句,他自身就是个不折不扣的walking dead,只要照照镜子就能对这个词有通透的了解。

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来。她的注意力全都被血袋吸引过去了。

或许因为这袋血是从冷库里取出的缘故,摸上去依旧有些微微冰凉,表面晕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几乎把印在上面的日期遮住了。

乔安娜的喉咙忽得涌上一股干涩,灼烧着她的神经,曾让她无比回味的甘美甜味的记忆在舌尖重新浮现。这感觉让她害怕,手一抖,怀里的书同血袋一起掉落在地。乔安娜忙俯下身去捡,视线有意无意地躲开了血袋,可它却又直愣愣地闯入了视线——伊利亚把血袋又放到了她面前。

那股感觉又回来了。乔安娜推开他的手,丢下所有的书,此刻她只想感觉逃走。

“我不需要!”

逃到闻不到血味的地方,逃到看不见鲜血的地方。

可她没能逃多远。确切的说,她甚至算不上逃走了。她仅仅只是走了几步,就被伊利亚推到了一旁的书架上。

书架突出的一角磕到了她的脊椎上,乔安娜疼得弓起了身子。

“饿死可是一种格外痛苦的死法,我猜你应该知道。而且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毅力。”伊利亚凑得极近,一字一句像是在说着什么忠言,“更何况,吸血鬼是相当没有坚定立场的生物。”

说话时,伊利亚依旧带着惯常的那副温柔模样,像是个不可轻易亵渎的大善人。可乔安娜觉得,他是披着耶稣皮囊的安哥拉曼纽,以圣人的外表包裹内心所有的恶。

“我想,我的立场一定会比公爵大人您坚定上那么一些的。”乔安娜冷笑着说。

伊利亚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而后便大笑起来。

“那可不一定。”他淡淡道,“我很少出错。”

伊利亚仿佛很笃定她最终会向吸血鬼的身份低头。

乔安娜不想再说什么了,冷哼一声别开头,现在哪怕是与伊利亚视线接触都让她觉得不舒服。

伊利亚未将她的无礼放在心上,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裸·露在外的脖颈,还有隐藏在近乎透明色的皮肤下的浅紫色血管。

“其实呢,我原本不想挑这时候做这种事的……”伊利亚似是在自言自语。

乔安娜没有听清,但却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反问道:“你说什么?”

伊利亚咬住了她的脖颈,大概这就是回答了。

尖锐的獠牙撕裂血肉,直向大动脉而去。獠牙没入皮肉,发出一阵惊人的巨响,疼痛却滞后了片刻才传入乔安娜的大脑。

而乔安娜又用了片刻时间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被吸血鬼用如此原始且直白的方式吸血,更可笑的是现在她已经不是人类了,而是同眼前这个嗜血的怪物别无二致的另一个怪物。

乔安娜奋力地推开伊利亚,被咬住的疼痛感让她几近奔溃。现在就连痛感都要比过去更加敏感。伊利亚猛地吸走一大口血,瞬间就让乔安娜没有了力气,哪怕是站立都难以实现,若非伊利亚一手托着她的身子,又咬住了她的脖颈,她可能会瘫倒在地——并且伴随着重力的作用被伊利亚咬下一大块肉。

伊利亚松开了嘴,抽出一条素白色的帕子拭净嘴角零星血迹,又敷衍地帮乔安娜擦去了伤口的血。可血却怎么也止不住,不停地向外淌着,很快就染红了整块手帕。

“哎呀,你已经虚弱到没有办法自愈了。”伊利亚的语气轻飘飘的,似是在庆幸些什么,“我认为你需要喝一些血来弥补一下,不然会丧命吧——啊,纠正一下,那是一种因饥饿而产生的永久休眠状态。哈。”

嘲笑的尾音。

乔安娜恨不得撕碎他这幅始终都泰然自若的得意表情。分明全身都已经没有气力了,却还是奋力冲到了他面前想要啃咬他的脸,但伊利亚闪身躲开了。他又抽出了一块手帕,轻轻盖在乔安娜的伤口上,又把血袋放到了她面前,笑而不语。

乔安娜用力捂着伤口,疼痛让她的神智清醒无比,却无法抵挡失血的眩晕感。她用力地呼吸着,想要踢开血袋,但手却不自觉地探向了血袋,最后,紧紧地攥住了。

多么可悲……多么耻辱……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能把她逼入绝境。

第6章 SIXTH BITE

饮下一袋微凉的鲜血,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血液驱使这躯体能够触及人类无法想象的极限,哪怕没有了这维生的宝贵液体,吸血鬼也不会死亡,而是陷入似同僵尸般的干涸状态,只要给予一滴鲜血就足以让他们复活。乔安娜猜测,或许他们能够保持这种状态直到世界毁灭都依旧能够活着吧。

撇开捕食者和猎物之间的利害关系,乔安娜发自内心地觉得吸血鬼的身体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构造,让人忍不住着迷,想要一窥其中的奥秘。

但如果沦为了被压榨的食物,还被迫拥有这种身体,无论是多么浓烈的兴趣也会瞬间消散。

乔安娜把自己囚禁在了书库,心甘情愿地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牢笼。她不知疲倦地阅读着,几乎读完了一整个书架。有好几次,她差点睡着了。有几次她挣扎着醒来了,不过也有那么几次她又坠入了梦魇中。

每次的梦都是不一样的,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同样的骇人。时而她立足于无人的荒野中,仅有皮毛灰白的饿狼匍匐在枯草间,一点点向她走近,而后毫不留情地撕碎她的躯体;时而她站在高塔上,像是圣经中通天的巴别塔,只需要微微踮起脚尖就能轻易碰触到云端,然而高塔却顷刻间轰然倒塌,她从天顶跌落到地底,埋在了碎砖墙瓦之下。

每次她几乎都是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总得愣神上一会儿,才能把恐惧逐出心间。她总是忍不住想,这些梦究竟意味着些什么。

她听过一种说法,说梦境是内心的反映,不过乔安娜却想不出这些让她惶惶不安的噩梦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她不再梦到家人了。梦中只她一人,大抵是意味着她现在只能独自活着了吧。

为了防止她在书库中陷入饥饿状态的永久休眠状态,会有人为她送来新鲜的血袋,且站在一旁监督着,直到喝完了才面无表情地离开。

不用多想,这显然是伊利亚出的主意。

乔安娜总会皱着眉默默喝下,也不抱怨什么。她不再抗拒进食了。

除了送血的家奴外,没有别的人会来拜访她。因着公事繁忙的缘故,伊利亚也不来了。对此乔安娜倒是乐得自在。

乔安娜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直到那个名叫艾德的吸血鬼——似乎是叫做这个名字,乔安娜也记不得了——叫她出去。

“公爵大人想进食了。”他冷冰冰地说,没有丝毫感情。

乔安娜坐在原处,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依旧盯着书页,但视线却一直停留在那一页。

起初艾德还很有耐心地等在一旁,然而久久都等不到乔安娜有任何行动。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言语凌厉了半分,似是蕴着些不耐烦的恼怒。

可尽管如此,乔安娜还是没有任何的表示,即不拒绝,也没有顺从他的话。艾德更恼怒了,准备用强硬的手段把她强行带出去。

伊利亚没提及过不能用暴力的方式,他当然会付诸一试。

他俯下身,想要攥住她的手腕,可她的衣袖却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乔安娜已把书重新放了回去,十指交叉着拢在身前,站得挺拔无比,双眸却是垂着,空空洞洞并无太多情绪。此刻的她与那种摆在玩具店货架上的那种备受小女孩喜欢的人偶娃娃极其相似。

艾德好像明白为什么伊利亚想要留下她了,她确实很漂亮。为了保存这一份难得的美丽,赐予她永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虽然性格倔强,但再尖锐的棱角总有一天也能够被时间磨平的。

不过,她首先需要能够活到足以磨平棱角那么久。艾德不怀好意地想着。

“吸血鬼也会同类相食吗?”

在艾德想着乔安娜在未来的日子中会如何触怒伊利亚时,乔安娜忽然出声了,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太久没有说过话,好像喉咙已经对这项功能有些生疏了,乔安娜惊讶于自己的声音竟然那么沙哑。她清了清嗓子,希望下一句话不再那么难听。

艾德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她这话究竟指代的是什么人。他收起了下意识想要给出的回答,没有回头,依旧走在她的前面,话中添了些严厉:“这是公爵大人的自由。”

乔安娜不再说了。她已经感觉到了艾德的忠诚,同这样的人说话没有任何意义。

走出书库,闻到阔别已久的新鲜空气,乔安娜居然有些莫名的感动,几乎快要落下泪来了。可分明她把自己囚禁在书库里的。

因为这份莫名的感动,她的脚步略微慢了一点,结果被艾德恶声催促。乔安娜急忙跟上,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

她不想去见伊利亚。

艾德别过脑袋,小声嘟哝了句什么,声音轻得没有旁人能够听见。乔安娜直觉觉得他这是在抱怨自己。或许是嫌自己太磨蹭了。

乔安娜深呼吸了一口气。獠牙没入骨肉间的尖锐痛楚,还有血液骤失的无力感,她都不想再尝试了。回想起这些,乔安娜的脚步又不自觉地慢下来了。生怕被艾德吼,她急忙加快脚步,可心里却还是不情不愿。

偷偷溜走吧,她想。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又多了一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吸血鬼,看上去与她年龄相仿,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压迫感,迫使乔安娜放弃了这个念头。

艾德把她带到了偏厅。乔安娜飞速抬头四下瞄了几眼,没有寻到伊利亚的身影,只有那么她很眼熟的、见过不下几十次的医生在。

艾德的余光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

“公爵大人有事离开了,由医生为你取血。”他解释道。

乔安娜慌忙又重新低下头,收起了一些想法。她不喜欢被探明心思。

看到乔安娜与过去不同的双眼,医生稍许有些惊讶,然而转瞬间就变成了谦卑的微笑,向乔安娜颔了颔首,拿起工具走来。没有伊利亚在场,他看起来不再是那副时刻诚惶诚恐的模样,乔安娜第一次发现他看起来似乎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人——仅仅只是外表上的绅士罢了,她在心里补充道。

医生照旧取了定量的血,装入血袋中,刚一封口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旁的冷藏箱中。乔安娜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他的优秀手艺,全程她都感觉不到太多疼痛,乏力感稍有一些,但不是十分明显。

医生带着同样谦卑的笑容,不停鞠着躬,倒退走着离开了。抽血后的虚弱感一时半刻是恢复不了的,乔安娜想先四处走走,让这难受的感觉消散些了,再重新回书库,否则她觉得她一定会又睡着的。

她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特雷维尔府上走着,身后跟了一个监督她的吸血鬼。这是乔安娜第一次在这座宅子里走得那么远,几乎都快迷路了。墙上挂着的、桌上摆着的,视线所及之处,总能见到几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不过乔安娜对此不感兴趣,捂着脖颈上的小小针疤,漫无目的地走着。其实伤口早就在拔出针管时就已经愈合了,乔安娜这么做只是想给予自己一点安慰而已。

稀里糊涂地,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扇玻璃落地门,透过玻璃向外望去,能瞥见到后院的一角。现在大概已经快到秋天的尾声了,一些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枯枝很费劲似的探向天空,可草地却还是那么青翠,像是盛夏时节般茂盛。有一处种了一丛浅黄色的玫瑰,开得正盛。乔安娜被这景色迷住了,鬼使神差般地推开了门。一脚踏上松软的草地,她竟激动得颤抖了一下。

看守着她的小吸血鬼发现她竟然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后院,急忙追上她的脚步,可还没走出几步,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不耐烦地回过头,才发现伊利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慌忙鞠躬问候。

“随她去罢,她逃不出去。”伊利亚的视线没有从手上的公文离开,颇有些心不在焉道,“辛苦了,今天做的不错。”

小吸血鬼总觉得公爵大人这话中有些满满的自信,尽管他说这话的语气与他的夸奖一样平淡,不带任何的真诚。

沿着白砖铺就的小径向前,走了好几分钟,也看不到后院的边界。乔安娜知道伊利亚的后院很大,却未曾想会是这么大。再向前走些,乔安娜还看到了玻璃屋顶的温室暖房,是用于培育热带植被的。

玻璃暖房的正对面种了一大丛灌木,并几株蔷薇,刻意做成了《闪灵》中迷宫的模样。不用多想就知道这出于伊利亚的恶趣味。

一个苍老的身影此刻正在为蔷薇施肥,挪动着蹒跚的步伐从一株挪到了另一株,拖行着沉重的肥料桶跟上他的脚步。他的后背几乎佝偻成了椭圆的一半,满头华发在空中飞扬,一不留心,还以为是一株倔强的芦花。

乔安娜认识他。这位特雷维尔家的老园丁,在她第一次离开特雷维尔府迷路时,好心地送她找到了离开的路,分别前还送给了她一小串葡萄。一别近两年,他看上去更苍老了一些。

乔安娜急忙跑到他身旁,接过他手中的肥料桶,很轻松地提了起来,亲切地向他问好:“午安,唐纳德爷爷。”

话说出口了,她才意识到而今身份不同,慌乱地垂下头,躲闪着唐纳德的视线。

唐纳德有些谨慎地抓着肥料桶把手,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费劲地眯起眼,左右看了看乔安娜,却还觉不够,又凑近了些,仔细端详。

乔安娜慌乱间不知所措地闭上了眼,忽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安心感。

蜷缩在黑暗中躲避良久,她听到了一句不确定的问话。

“你是……乔安娜吗?”

第7章 SEVENTH BITE

乔安娜慌张得有些不知所措,险些捏碎了手中提桶的把手。她猜唐纳德大概是有点记不得她了,毕竟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而且唐纳德也已经到了会逐渐忘事的年龄。

她极缓慢地点了点头,微弱地应了一声。

唐纳德像是松了口气般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眼里带着久未与小辈见面的长者惯常会露出的那副欣慰表情。

“抱歉,我的眼睛越来越差了,几乎都快看不清你的脸了。刚才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朝这里走过来,我总觉得是你,不过不敢确定,所以有些畏畏缩缩的。真好,我没认错人。”

这话让乔安娜不由得稍微放松了些,肌肉也好筋骨也好,都不再紧绷如琴弦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瞄了一眼唐纳德的眼睛。他的左眼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呈一种异样的灰蓝色,像是阴郁的天空。这只左眼很久以前就瞎了。而今仅剩下的右眼也饱受时间蹉跎,浑浊得仿佛堆积满了死鱼与飞鸟的脏污海水,涣散的目光中看不见任何的聚焦。乔安娜不知道这样的眼睛能够捕捉怎样的景致,不过她能感受到此刻氤氲在这双残破双眼中的喜悦。

“孩子,你长高了不少啊。”

唐纳德说这话的语气,骄傲的仿佛眼前的女孩是他的孩子。

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脑袋,却想起两手上都沾着花泥,脏得很,便垂下了手,不过这并没有折损他神情中的骄傲。

“你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真好,真好……”

他不停地重复念叨着,乔安娜总觉得下一刻他就要落下泪来了。乔安娜一时有些局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笑了笑,说道:“见到您我真的很高兴。我该把这桶肥料放在哪儿呢?”

唐纳德揉了揉鼻子,不小心把手套上的一小块泥土擦到了鼻翼上。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很费劲地看着,但却看不太清,只好大致地一指:“放到那颗蔷薇下吧。”

乔安娜点点头,照他说的做了。放下肥料桶,她抽出了一张纸巾,轻轻地把唐纳德鼻子上的土擦去,俯身拿起他放在地上的铲子。

“我来帮您吧,这些活您一个人做太费劲了。”乔安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我也没怎么做过,希望您能在旁边指导一下我。”

“哦,你可真是个好孩子,太谢谢你了。”

唐纳德眼角的皱纹随着渐浓的笑意而逐渐加深了些,然而看上去倒是更显得他年轻了。

施肥不是什么需要高超技术含量的工作,只需要点两句就足以独当一面了。乔安娜负责用小铲子挖出浅坑,唐纳德添上肥料,再由乔安娜把土拨回到原处,就算是完成了。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效率倍增。

正掘着土,唐纳德忽然问道:“对了,孩子。你现在是留在公爵大人的府上了吗?”

唐纳德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却让乔安娜再度陷入了僵硬。她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就连思维也同时停滞了,直直地盯着地面的浅坑,仿佛被扼住了脖颈,而后又被推入了深水,怎么也无法呼吸了。

从一开始唐纳德就没有问她。关于她变成了吸血鬼的这件事,就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如此一提,便啄破了虚假的和平外皮,一切腐烂发臭的现实统统流了出来。

乔安娜挣扎着喘息着,用轻笑掩饰心虚与恐惧,但她的笑声听起来却像是懊恼的哭丧。良久,她才勉强出声问道:“为……为什么说这个?”

她的声音干涩到了极点,听上去全然没有了她熟悉的感觉。

唐纳德把一捧肥料填入坑中,没有察觉到她声音中的不对劲,只说:“我记得你以前都是月初和月中来的,月末的时候都不在,所以我猜公爵大人是不是让你住在府上了。”

他一点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她身份的事。当乔安娜看着他的脸时,也看不出任何异样来。他好像真的没有看到她赤红色的眼睛。

难道他的视力已经退化到了不辨色彩的程度了?这也是有可能的。

也是。如果唐纳德能够看出异样,那么早就尖叫着逃跑了,不可能还会像现在这般平心静气地与她一同为蔷薇施肥。

人类会害怕她。乔安娜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用力铲了几下,似是要借此发泄些什么,不过并没有什么作用。

唐纳德依旧在说着:“不过你能留下多少也算是件好事。别难过,孩子。就当是陪陪我这把老骨头吧。”

唐纳德好像是嗅到了她的悲伤,或者是因为他也明白成为捕食者圈养的食物究竟是多么痛苦。乔安娜抿了抿唇,悄悄抹了把眼泪。她的内心已千疮百孔,而唐纳德的安慰话语悄然填补着心口的空洞。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乔安娜觉得自己还是个人类。

帮衬着唐纳德施完了肥,天色逐渐暗了下去,乔安娜没有再逗留,准备回到那座死气沉沉的大宅中去了。她直觉觉得,如果回去得太晚,一定会被那里的人说些什么。尽管她并不在意那群吸血鬼的想法,但她更不喜欢成为这群家伙拿手的“面前善人背后恶人”这出好戏中的主角。

她躬了躬身,向唐纳德道别后,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唐纳德突然叫住了他,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追上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放到她的手里,又用力地阖上了她的手掌,像是怕被人看到似的。

乔安娜摊开手,一颗浑圆的桃子稳当当躺在她的掌心里。

唐纳德冲她一笑:“暖房里的桃子熟了一个,你拿回去吃吧。”

就像是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着同样的话,把一小串麝香葡萄送给了他。

不等乔安娜说些什么,他便转身走开了,颇有几分倔强。

这颗桃子让乔安娜有些失魂落魄,或许这样的说辞并不合适,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天的剩余时间,乔安娜都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的恍惚状态,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走进了二楼尽头已经隶属于她的房间里。

她躺倒在床上,将桃子放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每一个部分。可纵然她看得认真,却也仅仅只是掠过了眼前而已,并没有在脑中留下任何一丝印象。不过这确实是一只很美的桃子。

乔安娜关上了灯,房间内只余下了一盏小夜灯依旧亮着。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桃子送到了嘴边。

多汁的桃子,应该是甜味的吧。甘美的汁水落在乔安娜的味蕾上,平淡无味。乔安娜有点反胃,一股恶心的感觉翻了上来,以不容拒绝的势头迫使她吐出了嘴里的桃肉。

像苏打水一样,她想。

乔安娜很讨厌苏打水,倒也不是因为苏打水真的多么难喝,而是因为苏打水实在是太淡了。拥有和碳酸饮料一样的口感,却没有那样的甜味——二氧化碳爬过舌尖的刺激感后,大脑会不自觉地期待紧接着而来的是甜味,然而迎接的却是碱味,一腔期待就此扑灭,巨大的落差感让乔安娜怎么也接受不了,于是她再也没有尝试过苏打水。

对于现在的乔安娜来说,手里的桃子就是她的苏打水。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迅速把桃子放到了床头的柜子上,不敢再碰,甚至没有再投去目光,以免平添悲戚。而且,被咬了一口的桃子并不好看。

第二天这桃子就被下人处理掉了,仿佛从来没有造访过乔安娜的生活。

大清早,伊利亚就已坐在了书桌旁那张相当舒适的天鹅绒扶手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公文。确切的说,清晨只是他上一个夜晚的延续罢了,与勤奋这种美好的品质无关。

公文堆了厚厚一摞,里面满是他的下级属下唠叨不尽的话。伊利亚没有想要翻看的欲望,但身为地下都市的管理者之一,这是他分内该做的,哪怕仅仅只是形式主义般地摊开一下。

伊利亚随手抽出了几个,只瞄了一眼,便忍不住蹙起眉头。

“下水道该怎么改建还要来问我吗?难道学了城市设计的人是我?每天都要被迫面对这种愚蠢的问题,这帮废物……”

伊利亚把这份公文丢得远远的,恨不得它别出现在视线范围中才好。他长出了一口气,抿紧双唇,许久才使情绪重新稳定下来。他久违地感受到了怒气翻滚是种怎样的滋味,他决心别再有这种糟糕的体验。

显然当下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别看任何一份公文。

伊利亚把公文推远了些,颇有种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他一手托着下巴,手中的钢笔敲着台面,发出规律性的短促响声。书桌正对落地窗,从伊利亚的位置看去,几乎可以将整个后院尽收眼底,无论是灌木迷宫还是低矮花丛,尽在一瞥之中。此刻他的眼神正追随着两个正在修剪灌木的身影。

今日负责守在伊利亚身旁的艾德捡回了被他丢飞的公文,放在身后,不让他看到,以免惹他平白心烦。走回到伊利亚身旁时,艾德听到他很小声地念叨了一句:“她可真是自由。”

艾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就找到了他话中那个自由的对象是谁。不过对于伊利亚的话,艾德并不能苟同多少。他始终觉得乔安娜太散漫了些,也太倔强了些,不懂礼数规矩,不适合成为吸血鬼,更不适合留在特雷维尔府。艾德并不认为她有什么值得青眼以待的特殊之处。

“艾德,你想和我说什么吗?”伊利亚忽然问道,“我感觉到你在心里喋喋不休了。”

艾德愣了愣,没想到伊利亚居然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他下意识地想要装傻,毕竟他刚才在想的那些事情不啻于怀疑伊利亚的抉择,是万万不能让伊利亚知道的。但在伊利亚面前伪装是最愚蠢的事情,而且代价更可怕。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他刻意把措辞变得更圆滑了些,显得不再那么尖锐。

伊利亚放下钢笔,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艾德有些紧张,不过寂静很快就由伊利亚自己打破了。

“我需要她维持现在的模样——这样说好像有些歧义,我的意思是,她现在的模样是我所期望的。没必要改变,只要别整天想着怎么反抗我、杀死我就行。”他忽然冲艾德一笑,渗人得慌,“我没考虑过把她变成像你一样的家伙。”

艾德一阵点头哈腰,诚惶诚恐地为自己的不合礼数向他求饶道歉,可书房内却只有他一人了。

伊利亚已经离开,他并不想听艾德那些无用的废话。

第8章 EIGHTH BITE

后院的灌木丛差不多每个月都要修剪一次,截断横生出来的嫩枝,才能使灌木丛保持一丝不苟的方形,于是这种严谨的美感中就不免带上了些残忍的意味在其中。唐纳德年事已高,修剪灌木对他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因而他有意无意地把修剪的频率稍许降低了些,到不得不修剪时才拿起剪刀。

灌木丛已经疯长到了杂乱的阶段,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那些被剪得只剩下一半的叶子顽强地生长着,不过还没来得及长到能够探向天空的高度,就也要被剪落了。

接触园艺还没多久,就被予以修剪灌木这一重责,乔安娜难免有些紧张。她努力告诉自己要慢慢来,手脚放轻一些,可腕部和手肘都僵硬到了极点,一不小心就多剪了几段枝条。唐纳德眼睛不好,看不清她执行到了什么程度,只能用言语指导,不时地还会表扬她几句。

这下乔安娜确信他是真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因为面前这丛仿佛像是被饿虎啃过的灌木真的担待不起任何夸奖。

“对了,唐纳德爷爷,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乔安娜迈着小碎步跟在唐纳德身后,同他一起去为新送来的杉树树苗挖坑,“您是德国人吗?”

唐纳德说话时有很重的口音,但乍一听却很难分辨出究竟是那种语言影响下的结果,貌似是多种口音掺杂在了一起而形成的一种独特风格。乔安娜也是在和唐纳德交谈过了好几句后,才发现他说话时德国腔最浓,像是柏林啤酒的浓郁酒气般萦绕在他的吐息中。

“是的,我是德国人。”唐纳德看起来相当开心,“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奶奶是德国人,你说话时候的口音和她很相似,不过有点不同,所以我才好奇地问了您。”

“原来你也是德国人啊!”唐纳德浑浊的右眼中透出一丝欣喜的光芒,德国腔好像也更浓了些,他轻抚着乔安娜的金色长发,半是感叹道,“你看上去活脱脱就是日耳曼人的模样,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

乔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这话并不贴切。她解释道:“从父亲一代就移居到了北美,母亲是加拿大人,我只有小时候的一小段时间是在德国度过的,所以确切地说,无论是血统还是成长的文化环境,我都算不上是个标准的日耳曼人。”

“那有什么关系呢!”唐纳德豪气地一甩手,像是要把一切烦恼的事情统统甩到脑后似的,说道,“只要身体中流有一滴日耳曼人的血液,那便一定继承了日耳曼人的百折不挠,无论各种情况下也绝不会轻易地放弃一切。”

乔安娜心里实际上并不太苟同这话,她觉得自己与唐纳德所说的日耳曼人相去甚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日耳曼人的影子。尽管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姑且算作是赞同。

乔安娜的话打开了唐纳德的话匣子,他忍不住说了很多,历经蹉跎的前半生几乎全都浓缩在了说出的几句话中。

“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故乡,加入了军队。原本想着保家卫国,但一踏上战场,就被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坏了。一切和我想得都不一样,什么挣得功勋,我能想到的只有努力活着。孩子,那时候是二战,人类历史中最黑暗的时光,身处战场上的每一秒都与危险相伴。”他长叹了一口气,唏嘘着,用力将铲子插入土中,指了指失明的左眼,“一次会战的时候,一颗炸弹刚好在旁边炸开了,我来不及逃,被引爆的气流推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不过眼睛里进了太多硝石和烟灰,没用啦。”

讲述着过去的故事时,他的语气总是很轻松,但那些真实的经历却又是那么骇人。乔安娜为他所遭遇的一切感到难过,总忍不住想要安慰几句,但每一张开口却又词穷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说什么都不合适。出生于和平年代的她,给予战乱年代战斗的老兵的安慰,无疑都是些自以为是的无病呻·吟。乔安娜抿了抿唇,决定什么都不说,静静听唐纳德给予诉说。

唐纳德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些话会吓到乔安娜,或者是他也不想再过多地回忆战场岁月,便飞快地跳过了这一部分。

“战争结束以后,我就离开了德国,因为我的家人都在战争中丢了性命,老家好像也被轰炸机毁了。我先去了中立国家瑞士,换了个名字,到工地上当泥水工人挣点小钱,然后又跑去了法国、意大利,几乎把整个欧洲都跑遍了。外语七七八八地学了些,不过倒是快把母语忘掉了,别人都听不出我的德国口音。为了方便,名字也变来变去,自己的真名都记不得了。本来想在美国安定下来,结果……真是忙碌的一生呢。”

唐纳德没有把话说完,戛然终止,而后又添了一句老套感慨,虽然听起来庸俗到了极点,但却意外地相当贴切。乔安娜明白他未尽的话语究竟是想说什么,心知肚明般地藏进了心底。

“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乔安娜很小声地说了句,“您很伟大,您的一生很伟大。”

虽然并没有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重大贡献(或许是有的),但乔安娜就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钦佩他的经历。

唐纳德默默地铲了一会儿土,过了几秒后才摇头,手上动作不停,爽朗笑着:“我可不伟大,好像也不太像是个日耳曼人。”

唐纳德觉得自己在欧洲大陆上的不停迁徙是一种可悲地逃跑,不过乔安娜却认为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勇气——胆敢从头而来的勇气。两代人的观念出现了些许偏颇,但他们谁都没有执着地拗正彼此的想法,只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坑掘到一半,乔安娜手里的铲子忽然碰上了一块小石头。为了让工作能够继续进行,乔安娜用铲子把石头给弄了出来。失去了石块的空洞处总有种难以窥见尽头的错觉,下一秒,空洞中爬出了一条百足长虫。深棕色的、近乎泥土一样的颜色让乔安娜花了几秒时间才意识到出现在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尖叫着后退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铲子也不知道丢到了什么地方。那百足虫的每一只脚好像都扎进了她的神经里。哪怕这只虫子已经不在视线范围之中,乔安娜的惨白脸色依旧没有任何好转,该死的大脑不停地回想着那只百足虫扭来扭去的英姿。

唐纳德听到动静,朝她这里看了看,还很好心地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显然,他没有发现与泥土共一色的百足虫存在。乔安娜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颤抖着指向坑里,可那百足虫又爬出来了,乔安娜赶忙把手背到身后,蜷缩成了一小团,恶心的感觉爬遍浑身上下,折磨得她不得安宁。

那虫子以惊人的速度前进,直向乔安娜而去,然而半道却换了方向——它的下一站行程竟然变成了……天空的方向?

乔安娜眨了眨眼,惊愕地发现百足虫被逐出了安全区域外,正悬在半空,尾端被一块素白的帕子捏着。此刻这只虫子努力扭动身子,百足不安地动着,仿佛这样能够帮上些什么忙。

是否真的有用,乔安娜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只虫子此刻的挣扎显得它更面目可憎。她急忙捡回了铲子,横在身旁,周身上下的气势仿佛手中攥着的是一把长剑。

伊利亚笑看手中虫子的可笑挣扎。他不常在自家后院中见到这种丑陋的生物,多少有些好奇,便屈尊纡贵地亲自用帕子拿起了这条虫子。仔细端详了几眼,他确信这是一只没有多少用处、也没有漂亮皮囊的普通生物,便丢回到了地上,隔着帕子把它碾成了碎渣。

乔安娜顿时安心了,随手把铲子丢到一旁,大口喘息,努力将流动在血液和大脑里的恐惧感统统逐出体外。

唐纳德听到了脚步声,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凭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精准地搜索到了伊利亚的方向,向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早安,公爵大人。”

伊利亚颔了颔首,唐纳德看不到,保持鞠躬的动作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身。

伊利亚微眯起眼,双手环在胸前,将庭院整个打量了一遍。这幅做派落在乔安娜眼里,简直就像是一些身居高位却没有太多本事的家伙为了撑场面而摆出的做派。她悄悄在伊利亚背后做了个鬼脸。她自以为谨慎到了极点,却全都落入了伊利亚眼中。

伊利亚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一下,随即看向唐纳德。

“你把这些花木照顾得真不错。”他很简略夸奖道,总像是敷衍似的,不知道含了几分真心。夸奖过后,他又道:“我最近有个想法,想要这些高灌木都被修成西洋棋的样式,放在迷宫前面,制造出一种‘想要踏入迷宫就必须先通过棋局’的氛围,你觉得如何?”

唐纳德很轻松地就在脑中描绘出了伊利亚的设想。

“大人,这是个很棒的想法。如果从高处俯视的话,一定会是很不错的景观。”

他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但乔安娜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句伊利亚的多事。

“不过啊,大人,您也知道,我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清了。想要修剪出西洋棋式样的灌木,不太容易啊。”

“或许可以让乔安娜这孩子试试?”

伊利亚睨了乔安娜一眼,漫不经心地来了这么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高中一个男生学德语,每一次说英文的时候都像是含了个鸡蛋讲话一样,又快又不清楚

就这样他还能每次都被老师表现发音好,由此可见成为老师喜欢的同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优待

由此亦可见老师也是一种会放彩虹屁的生物

第9章 NINTH BITE

乔安娜原本还游离在状态外,将自己从唐纳德和伊利亚之间的园艺话题中剔除了出去,谁知道却被伊利亚猝不及防地点了名,吓得整个人都倏地绷紧了,不自觉地站得笔挺。

她其实没听清伊利亚说了些什么,只听到他提到了他的名字。她看向伊利亚,想从他此刻的表情中猜出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可伊利亚却是笑脸吟吟的。乔安娜微微眯起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个遍,也没看出他这幅和善表情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念头。

感受到她的视线,伊利亚冲她一笑。伊利亚本就有着一副相当年轻的皮囊,平日里虽也总是笑着的,可笑中总难免沉淀了些数百年岁月积攒下的冷漠,除此之外还多少掺杂了些许敷衍感,因而笑也不像是在笑了,总让人忍不住怀疑其中是不是还暗含了些别的什么不可说的内容。可这一笑却是显得他少年气十足,丝毫没有“特雷维尔公爵”的影子,倒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般,脸上并无任何算计的意味,发自内心的笑得真诚。

乔安娜被这一笑晃了眼。她急忙挪开视线,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再抬头看去,却再也看不到伊利亚的表情中有任何特殊了,就连眉梢都恢复了“特雷维尔公爵”该有的模样。乔安娜不免感到了一丝诧异,自然而然地怀疑是否自己看错了——她并不认为伊利亚会露出那种纯良少年般的神色。但对于自己的记忆力以及眼力,乔安娜都相当自信,她不觉得自己会出错。她忍不住小声嘟哝了几句,不过没人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让乔安娜来吗?”唐纳德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伊利亚刚刚说过的话,这是老年人惯有的做派。

显然,伊利亚只是说笑而已,唐纳德也听出来了,不过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伊利亚的话。

“我不觉得乔安娜能满足您的期许啊,大人。她还是个孩子罢了。你不能奢求她一学会站立就立马能够跑步,不是吗?”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您可以寻别的园丁来,我相信他们一定能将您脑海中设想的图景一丝不差地复刻出来。您知道的,一定会有比我更优秀、更年轻的人存在。”

伊利亚装出一副认真的模样听着,实际上却是相当心不在焉。在唐纳德念叨的期间,他微微俯身凑近乔安娜耳旁,煞有介事般地对她说:“他说你还只是个孩子。”他轻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了笑声,“孩子——他指的是那种时刻想着逃跑、自不量力地尝试过杀死我的孩子吗?”

他话里颇有些嘲讽的意味,明晃晃把乔安娜的疮疤揭了个遍,也不管鲜血漓漓的伤口,只尽情地笑着。

伊利亚的嘲弄听起来很低级,乔安娜知道被这种话激怒是多么愚蠢——比说出这话的伊利亚本人还愚蠢。尽管对此心知肚明,乔安娜却还是控制不住怒火的蔓延。她狠狠瞪了伊利亚一眼,恨不得将眼神化作利刃,在他身上戳出几百个血窟窿才好。

“公爵大人。”她学着唐纳德和那样下人的模样,故作恭敬道,“您话中有一错处——我并不是‘尝试过’杀你,而是会‘一直尝试’,并且‘一定会’杀死你。”

乔安娜把声音压得很轻,代表除了伊利亚之外,就没有人听到她的这番狂妄的宣战布告了。伊利亚略垂下眼,并未着急地回答她些什么,只是缓缓地敛起了和善。再抬眼时,他眼中甚至都没有了平素常见的优雅亲近,唯有冰凉的疏远感,面无表情,只斜眼睨着乔安娜。乔安娜被盯得心头发麻,但她却没有挪开目光,甚至还挑衅似的微微扬起了些下巴。她能感受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僵硬感爬上脖颈,让她几乎无法转动脖颈。这似乎是恐惧使然,因为此刻的伊利亚身上有一种她难以抗衡的压迫感。

“为了实现你的野望,你还需要多多加油。小姐。”他以一种极平淡的口吻说道。分明说出的是鼓励性质的话语,却没有丝毫鼓励的实感,是完完全全蔑视,是极致自负的表现。乔安娜被这话额堵住了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

伊利亚很快就又换上了笑脸吟吟的模样,扭头继续同唐纳德聊着园艺,仿佛刚才的恶鬼模样完全不存在。压迫的气场也随之消失了,乔安娜长出了一口气,指尖还微微发麻着,如果她的心脏还能跳动,那此刻心跳声应该能快到为《出埃及记》伴奏的程度了。

几秒钟前的伊利亚大概是她所见过的最骇人的模样了。莫非这就是他的真面目吗,莫非优雅的绅士外表都只是虚伪的假象而已吗?这些问题一齐涌进了乔安娜的大脑中,她忙甩了甩脑袋,把这些无用的问题驱赶出大脑。她不想为这种恶心的问题耗费心神。

伊利亚与唐纳德相谈甚欢,乔安娜在旁听着,总觉得怪不舒服的。她总以为唐纳德应当是同她同一阵线,应当同她一样仇恨吸血鬼,却没想到他与伊利亚的关系看上去居然好像很不错的模样。原本听唐纳德对伊利亚的别扭,乔安娜就觉得有些尊敬得不对劲。

乔安娜觉得膈应极了,可又不想就因为这个而记恨唐纳德,只好默默回到坑旁,继续栽树苗。被踩死的虫尸像张薄薄的纸片般伏在坑旁,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了,可乔安娜还是觉得恶心,用铲子推远了些才稍许放心。

伊利亚没有逗留很久,不多久后便说着公务繁忙,沿着白石小径回去了。乔安娜乐得自在,可对唐纳德对待伊利亚的态度却还是有些不快,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中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临近黄昏,乔安娜又要回到那沉闷的大宅中去了。不过现在她的抵触感好像稍许弱了一点——她已经把自己和特雷维尔之间剥离了开来。

乔安娜踢掉了些粘在鞋底的泥土,这才推门进去。门旁,一个人类女仆站着,见到她的身影,微微弓起了身,向她鞠了一躬,应该是在等着她。

乔安娜记得这女仆,过去很多次都在特雷维尔府见到过她的身影。她那副倨傲的神情,以及认为伊利亚一定会给予她这位心腹以初拥的无上自信,让乔安娜对她印象深刻。不过她的名字乔安娜倒是记得不太清楚,似乎是叫做娜塔莉或是娜塔莎之类很俄罗斯风格的名字。

乔安娜也向她躬了躬身,问道:“有什么事吗?”

女仆娜塔莉原本只是绷紧了五官,然而此刻却扯出了奇怪且丑陋的异样表情,突睁着双眼死死瞪向乔安娜,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她紧攥着拳头,不知在忍耐着什么,也不知道在愤怒着什么。她整个人像是被泡进了嫉妒和仇恨的苦水中,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这些情绪。

她浑然一副“为什么你拥有成为吸血鬼的资格”的表情。

乔安娜被她看得发慌,想着还是赶紧离开为上,却被她叫住了。

“你……”娜塔莉顿了顿,僵硬地改口,“乔安娜……大人……”

说出这几个仿佛像是要夺去娜塔莉的性命似的。

第10章 Zero

乔安娜被这称呼吓到了。

她从一开始就很自主自觉把自己划分到了下人的阶层中,甚至觉得应该还要比下人更低级一些。无论把自己放在怎样的位置,她都不敢想象娜塔莉居然会以这般恭恭敬敬的态度对待她。

她总觉得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大脑很快就给出了更符合实际的猜测——娜塔莉的这声“大人”并不是在说她。她急忙回头看了看,却没有捕捉到任何身影,这里只有她们两人。

乔安娜回过头,扫过娜塔莉抽搐的表情,莫名地有些心虚。她指了指自己,小声地向娜塔莉确认道:“你在说我吗?”

此话一出,娜塔莉的表情又抽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只差一些就要五官移位,原本的美貌也彻底消失无踪。她泄愤似的用力咬着下唇,本该是樱色的丰厚唇瓣被咬得褪去了血色,显得她此刻更加骇人。

“得了公爵大人青眼相待便如此洋洋得意……不就是个垃圾食物吗……”乔安娜听到娜塔莉小声地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

娜塔莉或许并不想让自己一时喃喃自语被当事人乔安娜听到,但乔安娜敏锐的听觉还是把这些字眼一个不落地全部捕捉到了,尽管她也不想去听他人的非议。

乔安娜垂下眼,掩去眸中掠过的一丝难过。如果是一个吸血鬼,哪怕是伊利亚用这种怨恨的口吻表达对她的鄙夷,她或许什么感觉都不会有,因为她压根就不在意吸血鬼们究竟如何看待她是个怎样的家伙。

可说出这话的偏偏是个人类。

简直就像是被最亲的人从身后狠狠捅了一刀,乔安娜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悲伤愤懑,还是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怔怔地看着娜塔莉,试图从她厌弃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然而很可惜,她看到的只有纯粹的厌恶。

可这幅做派落在娜塔莉眼里,竟又成了惺惺作态。她瞪大了眼,下颚紧咬,很难看的两块咬肌从她脸颊旁突了出来。她心里那些恶毒的辱骂言语都快脱口而出了,可她却又想到了几个小时之前艾德被逐出特雷维尔府时,伊利亚对他说的话。

——我认为我不需要多嘴又自以为是的下人。

带着温柔且迷人的笑容,伊利亚如是说。

娜塔莉知道艾德的下场会怎般悲惨——身为整个公爵府上仅有的三个人类下仆,为了讨得伊利亚的喜爱,为了成为梦寐以求的美丽生物,她需要比别的吸血鬼知道的更多,也要比他们更加乖巧。

她知道,被伊利亚亲自逐出公爵府,等同于死路一条,再没有用武之地了。别的大人不会雇佣他们,军队也不会接纳他们,估计连救济都拿不到。没有人会想知道他们被驱逐的具体原因,这没必要。只需要知道他们犯了错,不适合雇佣,这就足够了。

她也知道,这些被驱逐的可悲吸血鬼只能在地下都市游荡。或许能遇上一个抠门的家伙,在他那儿当几天短工,赚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钱,继而重新游荡;或许能靠旧日积攒下的一些积蓄过几天舒坦的日子,最后还是会沦落到饥肠辘辘无处可去的悲惨境地。然后在猎食本性的驱使下,袭击在城市边缘劳作着的那些开拓疆域的人类——也许称之为劳动力更加合适些。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们会被处以死刑,因为他们伤害了“宝贵”的人类。

省略种种一切,一旦被逐出主人家,便不可能再有任何活路可走了。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娜塔莉便暗自下定了决心,她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境地,因为被驱逐的人类的下场远比吸血鬼悲惨,说不定被当街分尸都不会有什么人多投来一丝目光。

娜塔莉将手没入袖中,修得相当圆滑的指甲不停地掐着手心软嫩的皮肉,几乎快要扣破了,她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到了正常的表情,只是嘴角依然有些紧绷,不过较之先前的骇人神情,现下已经能算得上是相当友善了。

我已经在此处活了整整四年,只差一点就能成为吸血鬼,我绝不能因为这个小丫头而功亏一篑。娜塔莉在心里如此说着。

这想法支撑着她扯出了一个相当友善的微笑。

“乔安娜大人。”娜塔莉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向乔安娜鞠了一躬,毕恭毕敬道,“伊利亚大人命我转告您,以后去后院时可换身衣服,这身并不适合园艺劳作,也很容易将尘土带进屋里。新的衣服已经送到您的衣柜里了。”

现在娜塔莉终于能够顺畅地对着乔安娜说出这个称呼了,甚至连尊称都能信手拈来,尽管她心中的不满没有丝毫降级。

乔安娜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纯白的衣摆沾上了不少泥土,鞋子上的好像也没甩干净。她顿时就明白了,什么“这身衣服不适合园艺劳动”都是伊利亚冠冕堂皇的假话。他大概只是单纯地不希望自己把泥土带进屋里来罢了。

乔安娜对伊利亚虚伪的好心嗤之以鼻,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两人相当尴尬地无言站了一会儿。乔安娜以为娜塔莉还有什么想说的,可娜塔莉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正等着乔安娜下指令呢。

“呃……”还是乔安娜打破的沉默,“请问,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大人。”

娜塔莉说着,居然又向她鞠了一躬,双眸低垂着,满满都是恭敬和谦逊,丝毫没有了几分钟前乖戾暴躁的模样,反倒让乔安娜有点不知所措了。她沉吟了片刻,才道:“那么……我先回去了。晚安。”

说完这话,乔安娜便如同逃跑般小步跑走了,甚至没敢回头多看一眼。

听着她渐远的脚步,娜塔莉撕去了伪装的谦顺表情,丑陋再度从她精致的脸庞浮现,覆盖到原有的美貌之上。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眼里迸发出仇恨。乔安娜的那句“晚安”,落进她的耳朵里,又成了挑衅。

乔安娜的存在,哪怕只是眨一下眼,呼吸一口空气,对于娜塔莉来说,都是对她的一种挑衅。

脚步声彻底消失,再也听不见了。娜塔莉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也走开了。身为下仆,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

尽管娜塔莉已经告知了,但乔安娜第二天才打开衣柜,看到了她口中所谓的为园艺劳动专门准备的衣服——一件红黑色格子衬衫,一条深蓝色的背带牛仔裤,附带一顶编织草帽。如此鲜明的颜色在一柜子白衣中显得格外瞩目,因此乔安娜才一眼就认出来。

她把衣服拿了出来。

她总觉得伊利亚对白色有什么执念,不仅仅是他自己平时总是穿白衣,就连下人和她的衣服,也全部都是白色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样式不太一样。穿着红格子衬衫,总让她有种自己成了某种异类的错觉。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胡思乱想而已,能穿上些不同的颜色,她还是很高兴的。

乔安娜用手指当作梳子,把长发高高扎起,随手一挽,杂乱中透了几分随性,竟倒是挺适合她的。这身衣服也衬得她青春气息满满——不过她本来就是个小女孩。

她忍不住在镜子前面晃悠了好久,久违地拾起了爱美的心思。她真的很久都没有穿过这样色彩鲜艳的衣服了,尽管这种穿搭并不是她最喜欢的。

这身衣服让她今天早上的心情格外好,她一手提着草帽,哼着她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小调,走下了楼梯,脚步轻快。走出后门。经过书房前那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时,她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她以前就很喜欢这样看街旁的橱窗。

这一望,乔安娜恰好同伊利亚对上了视线。

乔安娜真的不知道他在里面。

小调停下了,乔安娜别开视线,把帽子带上,挡住僵硬的面孔和无处安放的视线,加快了速度。可还没走开几步,她忽然听到伊利亚笑了一声,然后好像又说了句什么,可是被落地玻璃挡住了,乔安娜听不清。

乔安娜本来是不想理会的,可又直觉觉得伊利亚没在说什么好话。她莫名地气愤,折返了回去,用力敲了敲窗,大声问:“你刚说什么?”

她的语气像是在质问似的。

伊利亚嘴角的笑还没有褪去,似乎还更浓了些。

“我说你像个德州老农。”

他重复了一遍,可乔安娜仍是一脸茫然,显然话语还是没能传达到。

伊利亚难得地显示出了耐心。他放下手里的钢笔,走到落地玻璃前,抬手打开了窗,把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拖长了声:“我说,你啊,像是个德州老农。”

他字正腔圆,像是在教牙牙学语小孩说话似的。

乔安娜瘪了瘪嘴,她就知道伊利亚没说什么好话。

“那可真抱歉,我恰好就是在德克萨斯州长大的。”她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伊利亚笑得更开心了,得意于自己猜得准确。乔安娜不想再理他,跳起来拍上窗,把伊利亚“关”回了书房里。

第11章 FIRST TOUCH

乔安娜一整天美妙的心情都被伊利亚的一句“德州老农”给打破了。虽说伊利亚的语气并不像是嘲笑,只是存了几分打趣的心思罢了,但乔安娜还是觉得很不爽,像是被狠狠嘲讽了一番。

她抬手压低帽檐,脚步也因着愤怒加快了,不知不觉中竟是一瞬之间就来到了唐纳德面前。幸好这会儿他正抬头修剪着盘在花架上的枝蔓,没有觉察到乔安娜异样的速度。

乔安娜轻轻拍了拍胸口,庆幸于自己还没有在唐纳德面前露出任何马脚。

唐纳德看起来专心的很,眼里大概只有藤蔓了,心无旁骛地修剪着,直到乔安娜说了声早安才意识到她已经来了。

“哦,早上好,孩子。”唐纳德笑着打量了一眼她今天的穿搭,称赞道,“今天很可爱呐。”

乔安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哪里呀……”

这句夸赞成功将伊利亚刚才的那句损话带来的负面情绪全都驱赶走了。

今日相当悠闲,唐纳德便带着乔安娜去暖房逛了逛。

完全由玻璃打造而成的暖房内温暖得很,温度介乎于暮春于初春之间。阳光透过玻璃,一丝不落地透入室内,乔安娜总觉得这里面要比外头更明亮些。一些果树已是硕果累累,压沉了枝条。

乔安娜暗自希望唐纳德不要再友善地给她任何水果了。她感激唐纳德的友善,但她不想浪费他的好意,因为那些水果——确切地说是人类食物,她已经无福消受了。

“公爵大人明明不吃水果,却种了这么多,很奇怪吧?”唐纳德端详着柠檬树上唯一成熟的一颗明黄色果实,似是唏嘘般道,“他说他只想欣赏硕果累累的图景。”

公爵大人。又是这种尊称。乔安娜感到一阵膈应。

“那个……”她支吾了一会儿,“我觉得您对待伊利亚的态度挺……尊敬的。可他是个吸血鬼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唐纳德摘下了柠檬,枝条晃动发出细索的婆娑声,他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对半切开,酸涩的清新果香瞬间爆开,洋溢在空中。唐纳德轻轻挤了下柠檬,丰润的汁水便淌了出来,落在他的手上。

“今年的柠檬长得不错啊。”

乔安娜觉得他像是在逃避。

唐纳德重新把柠檬沿着切口阖上,用手捧着,极平淡地说:“能在这种地方活着,并且活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已经很庆幸了。我没有精力顾及其他。我老了,仇恨什么的,能忘却的我也不想再记挂在心上了。况且,伊利亚不是什么大恶之人,这一点你以后会知道的,孩子。”

唐纳德把手背在身后,手里捏着那切成了两半的柠檬,蹒跚地走在树间。

“但是,有些仇恨可别忘记啊,孩子。”他说。

唐纳德的话,乔安娜有些似懂非懂。每当她以为自己捕捉到了唐纳德话中的深意,下一秒就又坠入了无知之境。她一整天都有些郁郁寡欢。她回到屋里,换了身衣服,正准备翻开床头的书看一会儿,才突然想起她先前拿到房间里的书差不多都快要看完了,仅剩下正在看的这本还没有看到最后的结局,不过也只剩下了十几页,没几分钟就能看完。

乔安娜觉得是时候去一趟书库重新补足她的小小库存了。她把一摞书捧在怀里,将还未看完的那本摊开放在最顶上,一边走下楼梯一边翻着,连走路的时间都珍惜不已。

经过客厅时,她听到了伊利亚的声音,他在同另一个男人说着些什么。他们对话的内容乔安娜并不是很懂。

乔安娜不知道公爵府今天还来了另一位“大人”。她下意识地朝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看到瘫坐在沙发上的伊利亚,并无旁人在场。乔安娜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与伊利亚对话的对象是全息投影屏幕,屏幕上有几个看不清人脸的家伙。

全息技术现在已经发展得相当不错了,似乎吸血鬼的科研能力要比人类厉害强那么一些。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人类需要睡眠,而吸血鬼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的。

原来是在进行多人全息视讯通话啊。想明白了,乔安娜便不再多逗留,继续低头看书,凭着一腔直觉走向书库。

走到书库门口时,她刚好看完了书末页最后的一个字。她依着记忆,把书放回到了原处,又开始挑起了新的。她有意无意地放慢了动作,将书拿起又放下,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才挑好了接下来几天用来消磨时间的书。

她自诩已是手脚够慢了,没想到走出书库后没走几步,就又听到了伊利亚的声音。

看来他的视讯通话是没有尽头了。

乔安娜默默加快脚步,只想赶紧从伊利亚的声音能传达到的范围中离开。忽得,她听到了伊利亚的话中说出了“人类聚居区”这五个字。乔安娜倏地停下了脚步。

她本无意去听伊利亚在同别的吸血鬼交流着些什么,仅仅只是无意捕捉到了他话中的这个词罢了,她那颗静止的心脏好像随之猛然抽动了一下。她将书紧紧抱着,鼓起了全部勇气般地挪到了客厅旁放着的陶瓷花瓶旁,借着花瓶投下的影子挡住自己的身影,屏息听着,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人类聚居区应该扩建一下了吧?”乔安娜听到全息屏幕中的一人说。

“确实。”伊利亚微颔了颔首,“下个月会从地上转来新的人类,届时聚居区就会显得太过狭小了。”

“让他们挤一挤不就行了!”一个很年轻的声音说着,话中满是不羁,还掺了丝不屑,“人类不也喜欢把猪圈养在小小的栅栏里嘛。这应该算是以眼还眼?反正……”

“亚特伍德,请注意一下你的言语。”伊利亚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异常温柔地劝说道,“别再说出这么粗俗的话了。”

那被叫做亚特伍德的年轻人顿时换上了一副谦顺的温驯模样——虽说乔安娜看不到他的脸,但听他的语气就能猜出来了。他很乖巧地应了声“是”,而后就不再说话了。

乔安娜觉得正在同伊利亚交流着的这群吸血鬼应该都是权贵人物,因为他们的话题已经从人类聚居区的扩建延伸到了作战计划上。

“人类抵抗军真是顽强,这都过去几年了,竟然还在负隅顽抗着。”某个权贵说。

他的话中听不出轻蔑,倒是有几分烦恼——但却不是烦恼于人类的顽强,而是烦恼于他们弱小而愚蠢的抵抗,仿佛像是恼怒于在后花园里打洞的地鼠。

乔安娜忍不住扭头朝里看了一眼,眼里闪烁起许久都未出现过的光芒。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关于人类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人类还在顽强地挣扎着。这对于她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伊利亚忍不住出声笑了,垂眸向旁边扫了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女王凯茜·德·特雷维尔很敏锐地觉察到了伊利亚的小小动作。

“怎么了?”她问伊利亚。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乔安娜分明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听到她的话语,甚至连她的容貌都从未见过,却一阵心惊肉跳,仿佛已经对着女王三拜九叩了。

伊利亚摇了摇头:“没什么。”

“新的作战计划,我会在下次会议上宣布的。今日到此为止。”

女王结束了这一次的视讯会议。伊利亚长出了一口气,赶紧关上了全息投影。再让他多看一眼屏幕他都心烦。他平素是最讨厌这种事情的,可碍于始祖和公爵的身份,每次会议总得被迫露个面。

他又重新瘫回到了沙发上,对着一片虚空懒洋洋道:“你想要逃到哪儿去呢,小老鼠?”

乔安娜逃跑的脚步一顿,却还是把自己藏在阴影中,也不出声,多少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隔了八百米我都能闻到你的气味,看来你在自我隐匿这方面相当不擅长。你可以好好地请教一下别人。”伊利亚一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般的说道,“偷听贵族会议,要是被凯茜知道,你可是会被——咔——杀头的。”

伊利亚说着,做了个刀抹脖子的动作,但却没有给乔安娜多少威慑感。确切的说,现在也没有多少事情能让她害怕了。

他似乎不如过去那么骇人了,乔安娜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成了同样的物种,所以身为人类时的小小懦弱消失了吧。

她走出阴影,踏入伊利亚的视线范围中,咬着下唇,片刻后忽然学着他先前的说道:“请您别再说出那样粗俗的话了。”

伊利亚私以为这话是对他刚才给出的“小老鼠”的回应。他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鲜血,随手一指沙发。

“坐下吧。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想问我。”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了,我也有事情想要问问你。”

乔安娜仍是站在原处,没有动弹,嘲讽般地回道:“难道我有资格同你共坐一处吗?”

伊利亚看向她,眼里有些困惑。

“我说了,我能够让你活得很体面。你可以和我平等相处,这一点我没有意见。”

“譬如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的体面?”乔安娜反问。

伊利亚眯起眼,不置可否。

乔安娜很久违地在他面前笑了,笑中却极具侵略性。她四下扫了一眼,以相当温顺地语气问他:“那我可以踩在你的头上吗?”

“哦……这可不行,没人能凌驾于我之上。”他满不在意地摊手,言语中的轻蔑怎么也藏不住,“况且,就算你凌驾到了我头上,你也杀不死我,不是吗,小姐?”

第12章 SECOND TOUCH

伊利亚的话中似是带着些张狂,但确实是实话没错。乔安娜在这些日子中懂得了什么叫做自知之明,于是便安安静静不再反驳,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总觉得深入这个意义不明的话题也不会得到什么明确的回答,说不定还会反把自己推入什么难以名状的深渊。

伊利亚又一次腾出手指了指沙发空出的那一端,乔安娜坐了过去。

乔安娜坐得笔挺,双手虚虚放在膝上,空洞的视线也不知道在望向何处,看起来俨然一副好学生的乖巧模样,亦或者有几分做客亲戚家的孩子会表现出的模样。而伊利亚也是懒洋洋地瘫软着,像是被抽尽了所有的力气似的。两人各坐沙发两端,同框时仿佛两个极端——乔安娜是木偶,而伊利亚大概是脱线木偶。

伊利亚斜睨了她一眼,从她这幅坐姿中看出了她现在对这里还怀着生疏和距离感。伊利亚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件坏事,好像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希望乔安娜对自己的家逐渐熟悉起来。每当对上乔安娜这个奇怪的小家伙时,他花费了数百年沉淀下的果断与判断力,仿佛都不受控制地崩塌了。

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姿势是多么的——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有些粗俗——他挪了挪身子,稍许坐直了一些。虽然同五好学生模样的乔安娜一比,他的姿势似乎没办法同“端正”搭边,但至少看上去相当的舒适,有种游刃有余的轻松感。

“说出你的疑惑吧。”伊利亚放下高脚杯后,如此问乔安娜。

乔安娜没有直白地回答,反倒是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情想问你?或许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呢?”

她确实心怀疑虑,但根本不想将心中的疑虑交由伊利亚解答。她下意识地有些半遮半掩,并不是很希望让伊利亚直到她在想些什么。

伊利亚轻笑了一声,倒也不生气,只说道:“你应该了解一下你刚才的表情有多么错愕,一看就知道你心里充满了疑惑。”

“嚯。这么说来你能读心?”乔安娜的语气中稍许染上了一些不以为然。

“嗯……算是吧。”伊利亚脸上颇有种骄傲的意味,“你要是愿意花上几百年的时间观察人类的一举一动,我想你也能达到我的境地。”

乔安娜没有搭话,话题瞬间降温了。

其实想要继续这个话题并不困难,想要就这个内容提出更多问题也很容易,但乔安娜却不想再这么做。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纯粹的不情愿罢了。

沉默了片刻后,乔安娜深呼吸一口气,终于出声道:“能和我说说关于吸血鬼的事吗?你知道的,类似于构造……来源……之类的内容。”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欲盖弥彰般,又添上了一句,“我想对现在的自己了解得更多一些。”

这问题并不是她最想要向伊利亚问的,她其实更渴望知道现在地上的人类怎样了,幸存的人类还有多少,他们究竟过着何种生活。但她不敢就这么直接问出口,她清楚现在的自己需要伪造出一副乖巧的模样才算是更合适。

况且,她确实需要知道吸血鬼的源头。

知晓的更多,或许就更容易找到破绽了吧……

伊利亚微微眯起眼,看着她的侧脸。他的眼中似是掩映着些许似笑非笑般的情绪,仿佛能够透过乔安娜的皮囊看透她的内心。乔安娜没由来地一阵胆寒,想要将自己的内心用绷带层层包裹起来,然而这样的东西并不存在。

伊利亚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她了。

“吸血鬼最初也是人类,死亡后经由巫术重新复活,或者说得更直白些,吸血鬼是企图死而复生的失败产物。你们所知道的二十一位始祖吸血鬼,就是最初的一批吸血鬼。”伊利亚说得飞快,并没有再这个话题上多停留太久,乔安娜直觉觉得他在逃避回答有关吸血鬼起源的问题,“吸血鬼其实不怕日光,也不怕圣水,更加不害怕……大蒜。”

说到大蒜,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久才止住笑意。

“这些,全部都是我们放出去的谎言,让人类认为我们拥有很多的弱点,可实际上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软肋。”他满不在意道。

伊利亚的回答中没有太多乔安娜想要知道的内容,她继续追问:“那么……”

她才刚起了一个头,就被伊利亚打断了:“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乔安娜一时语塞,愣了小半刻才讷讷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各自提问一个问题的模式……”

伊利亚笑得人畜无害,以一种格外纯良的语气回答了她的疑惑:“我刚刚决定的。”

乔安娜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抿紧了唇。她就该知道伊利亚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伊利亚清了清嗓子,也不十分在意乔安娜现在对他是何等评价,径直抛出了他想要问出的话:“你为什么不想吃掉唐纳德呢?虽然他并不美味,但现在的你应该有很强烈的捕猎欲·望才是。”

他说着,撇了撇嘴。他回想起了自己刚成为不死身时的骇人做派。

乔安娜被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她认真地想了想,姑且算是想到了一个能够归入回答中的解释。

“因为……因为我不想伤害他……”她沉默了片刻,随即瞬间有了底气似的,将后背挺得更直,提高了声,“我是个人类。”

“不,你不是。”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伊利亚否认了她的话。

乔安娜的脊柱垮了一丝,却仍是挺直着的,但这并不能支撑她的说辞。她自己也很明白,她已经不是人类了,哪怕她再怎么否认,再怎么给予心理暗示,也没有任何改变。嗜血的习性无法改变,生命的长度也绝无被裁短的可能性。

她忽然想起了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一个片段,一个很年轻的黑人少女宣称自己是个白人,不停地辩解她身上有多少与白人相同的地方,似乎根本看不到她那身相当美丽的巧克力色皮肤。当时乔安娜觉得她只是想要努力出名,所以才说出了这种出格话语,因而乔安娜从来都是以取笑般的心情看待她的。直到现在乔安娜也如此认为,但却莫名觉得自己和那个少女越来越像,不停地否认着现实下的自己,成了他人眼中的笑柄。

她探手抚上心口,依旧是平静一片。她颓然地垂下手。

寂静在两人之间游走了好一会儿,乔安娜才意识到现在到了自己的提问回合。

“为什么吸血鬼都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人类呢?为什么愿意抛弃身为人类的……荣耀……”

“乔安娜,你需要知道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选作成为同伴的人,并不都是热爱人类的家伙。”

伊利亚从沙发上站起,绕过茶几,站在落地玻璃前,正对着乔安娜,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眼,声音似是来自极远的地方,却又近得直接在心口回荡。

“刚才你听到了吧,那个叫做亚特伍德的孩子说的话?”

“……听到了。”

“他可是自愿投靠吸血鬼的,甘愿抛弃你口中的……‘人类的荣耀’。”

乔安娜一怔,猛抬起头,看着无比平静的伊利亚。

“想问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总之他在十九世纪末的一个夜晚,苦巴巴地跑到地下,说是被人类逼迫地不想再活下去了,求我们把他变成吸血鬼。”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乔安娜无言以对,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评价。

沉默片刻,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可伊利亚已经从亚特伍德的话题中跳出去了。

“另外,长亲——也就是对他们进行了初拥的吸血鬼,对于你来说我就是你的长亲——长亲的负面情绪会很大程度地被他们继承。始祖都仇恨人类,所以始祖制造出的吸血鬼也同样仇恨人类。如此这般一代代下去,几乎每只吸血鬼都对人类心怀恨意了。于是,自成一派。”

“可我没有……”乔安娜小声嘀咕了一句,像是在反抗一般。

“你不仇恨人类。你仇恨我。”伊利亚淡淡道。

他并不把乔安娜的恨意放在心上。或者说,他根本不觉得这份稚嫩的恨意能走到多远。

乔安娜抬眼,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却不能读出他的心思。她想,可能她真的需要几百年的时间,才能拥有一双毒辣的眼,洞悉所见的一切吧。

她垂下眼,不再看他:“到你了。”

伊利亚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又回到了乔安娜面前坐下,微俯下身,将视线同她处于同一水平线。他试图看着乔安娜的双眼,但她始终在躲着他的视线。无果,伊利亚再度坐直了身。

他像是有些困扰的模样,沉思了很久才问道:“你会说德语吗?”

“一点点。”乔安娜想也不想就给出了答复,虽说她根本不明白这问题有什么深意。

伊利亚了然般点了点头,复指向她,表示自己这一轮的问话已经结束了。

乔安娜深呼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不把唐纳德变成吸血鬼?他是很优秀的花匠吧……”

伊利亚听出了她这话中的深意——她在质问自己为什么独把她变成了吸血鬼。他故作不知,回答道:“想要找到与唐纳德一样优秀,甚至比他厉害的花匠很容易。而且他说不想变成吸血鬼,所以我遵从他的意愿让他度过有限的人生。”

乔安娜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攥紧的双手颤抖不止。她低垂着头,额前碎发投下的阴影挡住了她的表情。

“我也可以被代替……我也不想变成吸血鬼……”乔安娜咬牙切齿着,几乎是用尽了全部气力吼着,“你为什么不遵从我的意愿!”

伊利亚眨了眨眼,仿佛被她的音量吓到了,以一种极其无辜的语气说道:“你怎么能够被替代呢?唐纳德可以被替换,美味的血袋也能够找到下一个,可你是独一无二的。能让我感到好奇的家伙,我已经很久都没有遇到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可正是这么一个单纯的理由将乔安娜推入了深渊。她气得浑身发抖,大脑冲上一股热血,激得她眼前发昏。

“你疯了……你是个疯子……”

丢下这句话,乔安娜转身离去,只余下伊利亚一个坐在桌子上。他像是在笑,然而再细看去,却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了,一如平素般淡然。他对着乔安娜的背影说道:“我还有问题没问完。下一次你也可以用你的疑问来交换。”

乔安娜好像是冷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听不太清的“休想”或是类似的话,便彻底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处。伊利亚耸了耸肩,毫不在意般的喝光了杯中仅剩的那些血,也走入了黑暗中。

第13章 THIRD TOUCH

与伊利亚的不愉快谈话结束后,乔安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唐纳德说伊利亚是个好人。乔安娜曾一度要相信这话了——或是说,试图去相信。但现在她已经彻底改观。她怀疑唐纳德是老眼昏花了,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伊利亚的伪善才得出了这种结论。至少经由那一连串的问话后,乔安娜确信,伊利亚就是一个十足的混蛋,只不过是披上了一层优雅的皮囊罢了。

虽说皮囊披久了,便会不自觉地生得同皮囊一样,但乔安娜不觉得这种情况会在伊利亚身上成立。

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伊利亚,幸而他最近好像也公务繁忙,两人没有太多交集,就连采血的频率都降低了。

夜幕落下——确切的说是整个地下都市的灯光系统被调暗了。乔安娜回到房间时,听到楼下传来了不小的动静。这种事情她本不想在意,也根本没放在心上,但交谈声与欢笑声实在太响,毫无保留地从房门的缝隙间钻入,让乔安娜怎么也没有办法无视。她被吵得没法静心下来,书页上的每一个印刷字飞一般从她眼前掠过,哪怕她一次次倒回去看,也依旧没有留下多少印象。

乔安娜有些恼了,暗自在心里骂了伊利亚几句,从抽屉里拿出耳机戴上,将音量调到了最高,不惜以震碎鼓膜为代价。她的耳朵被尖锐的乐声刺得一阵阵痛,就连现在究竟在放着哪首歌都听不请了,可就算如此,还是挡不住楼下的声音像小虫子般钻入她的大脑里。

实际上做到这种程度,乔安娜应该已经听不到楼下的声音才是。她所听到的声音,大抵只是来自于她的臆想,而非真实存在的。

无论如何,乔安娜现在的心情已经被这些声音搅乱成了一滩浑水。她本就烦躁得很,这些声音更是火上浇油。她恨不得用力抓挠着胸口以缕清此刻的思绪,然后却并没有什么用。她只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震动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让她不得安宁。

乔安娜愤愤然摘下耳机,用力丢到地上。昂贵的耳机瞬间四分五裂,内里结构以一种极度破碎的模样呈现在了眼前。耳机里的乐声停下了,楼下的声音也停止了一瞬。他们大概在疑惑着,为什么楼上突然传来了这么骇人的一声巨响。

乔安娜长舒了一口气,这片刻的安宁让她瞬间神清气爽。她伸了个懒腰,让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舒展开来,重新躺回到床上,拿起书,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让自己重新沉浸回作者构筑的庞大世界中去。

她的意识才堪堪脱离躯体,在书中世界外游走了一圈,还不及正式踏入其中,楼下那些恼人的声音又传出来了。乔安娜彻底奔溃,暴怒不受控制地再度浮起。她把书丢到一旁,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外,一步一步仿佛要将地板踏穿似的。

难道非要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部都砸个遍,他们才能意识到他们究竟制造出了多么无礼的噪音吗?她愤愤然如此想着。

她走出门外,倚在二楼栏杆上,向外探着身子。楼梯旁的圆柱挡住了乔安娜看向客厅的视线,她几乎快要跌出二楼,才费劲地看到了发出恼人噪音的家伙究竟是些什么人。

乔安娜不认识他们,但看他们矫情做作的穿衣风格,想来绝对是伊利亚的朋友。他们正同伊利亚说着什么,不时大笑。同来的女眷坐在桌旁,嬉笑着似乎是在玩牌。

原来楼下正进行着这样一场“盛宴”,难怪如此“欢闹”。乔安娜冷哼了一声,将身子从坠落边缘拖拽回了安全之处,站定。站在栏杆旁切身感受了一会儿此刻的喧闹声,乔安娜确信,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心情,是绝对没有办法在如此环境下认真看书的,就算是有房门阻隔也不会有任何改善。

说服那群吵闹的吸血鬼闭上嘴,显然成功率极低,乔安娜不太想去尝试。她并不喜欢吃瘪的感觉,虽说这一招似乎可以害得伊利亚在狐朋狗友面前垮台,但乔安娜总觉得伊利亚不是那种会为了如此小事而感到窘迫的家伙。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透露着自己的年龄,千百年来的岁月又为他带来了着什么。乔安娜想,这些岁月的沉淀大概也让他变得相当厚脸皮了吧。

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尝试改变吸血鬼太过愚蠢,她还是改变自己为上。她决定去书库,那里一定能够将一切噪音都摒除出去。

她长出了一口气,做下决定后便不再多虑,回房间拿了几本书,快步走下楼梯。

她的脚步声很轻,落在编织得相当细密的羊毛地毯上,几乎没有落下一点声音。那些吸血鬼还在欢闹着,大抵是某人打牌输了,女眷们爆发出一阵笑声。乔安娜翻了个白眼,加快速度。

她原本应该无声无息、不带任何存在感地从这些家伙的眼皮下走过,却忽得有一道目光投到了她身上,锐利间掺着不加任何掩饰的好奇。乔安娜被这目光惊得浑身一颤,脚步也随之慢了一拍。

她总觉得被什么人以相当失礼的姿态打量着。她稍许放慢了些脚步,看向客厅里的那些人,搜寻着投来目光的究竟是谁,但却并未能寻到。只粗粗地扫了一眼,她就没在继续了。她并不执着于此。

“对了,特雷维尔先生。”一个很年轻的声音穿透一切喧闹声,传到乔安娜的耳中,有几分耳熟。

四下嬉笑交谈着的吸血鬼们都立刻止住了声,一时间就只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听说特雷维尔先生新转变了一只吸血鬼,以她的鲜血为食。给予人类初拥什么的,这种事您很久都没做过了,不是吗?我当年都未曾有幸得到您的初拥呢!真不知道是哪个可爱的女孩得到了您的恩宠。”

说着,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却听不到任何笑意。

乔安娜感觉到那失礼的视线又出现了。她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似的吸血鬼站在沙发旁,俯身凑在伊利亚身旁,很乖巧的模样。他的一头黑发全都捋到了脑后,由一层厚厚发蜡定住了型,显出了几分少年老成的气派。

伊利亚背靠着沙发,指节轻轻敲着扶手上的金饰,微微抬眼,打量着他那副惯常的掐媚神情。伊利亚没有应声,只笑道:“哦——我亲爱的亚特,你从那儿听说这消息的?”

“是前不久被您逐出的下仆艾德透露的。他还说,您是因为那姑娘才赶走了他。”亚特伍德坦诚道,立刻换上了一副更恭敬的模样,“要我说,您这驱逐的决定可真是没做错,艾德他可真是疯了!”

伊利亚笑而不语,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只不过没有点破罢了。

亚特伍德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伊利亚的鬼话,便只能站直了身,倚着沙发:“不过嘛,我倒是挺想见见那人的。”

“谁?”伊利亚一时没反应过来亚特伍德想说些什么。亚特伍德说话的思维总是很跳跃。

这会不回答的人成了亚特伍德。他从伊利亚身边消失了,没有丝毫征兆地来到乔安娜面前,阻断了她前进的道路。

乔安娜被这么一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形吓得僵住了身子。

“你知道那个人类——啊不,应该是特雷维尔先生新转变的那只吸血鬼在哪里吗?”

亚特伍德带着相当友善,甚至还算得上热情的笑容问道,可乔安娜却并不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真诚感。

伊利亚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眉头微蹙。他也站起了身,却未挪动脚步,仅仅只是站着,目光紧紧聚焦在这两人之间。

乔安娜没有回话,她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她直觉觉得眼前曾经被伊利亚打上“粗俗”标签的亚特伍德说出这话并不怀好意。

况且,他是个背弃了人类的叛徒……

久等不到回答,亚特伍德有些不耐烦了。他推了推乔安娜的肩膀,提高声音,以所有人都能清晰听到的音量说道:“呐,让她下来陪我们玩一玩呗!”

乔安娜顿时一阵恶寒。她觉得自己没有猜错,亚特伍德确实没怀什么好心思。

“子爵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吗?”一女眷不耐烦地挥着手中的羽毛扇,突然发话了。她的声音听着柔糯,却都化作了尖锐的箭。

乔安娜不想同他周旋,硬着头皮装出一副胆怯的模样,不停地点头哈腰,诚惶诚恐般应道:“回子爵大人,那位新生的吸血鬼正在楼上。她睡着了……”

感谢那位女眷突如其来的刁难,让乔安娜一下子就想到了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才好。

亚特伍德“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刚才那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乔安娜慌忙点了点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或许吧,我也不清楚……”

“是这样啊——”亚特伍德笑脸吟吟着,却突然亮出了獠牙,“你的戏演得不错,要是你闻上去不是这么香,我就真的要信了你的鬼话了,不是吗,新生的吸血鬼小姐?”

乔安娜根本没料想到自己会暴露得如此之快。亚特伍德的獠牙向脖颈的血脉冲来,她已没有办法逃开了,唯一能做的,只剩下了无意识地闭上双眼。

忽得,一阵微风掠过脸颊。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极快的呢喃:“去书库吧。快去。”

乔安娜睁开眼,只见伊利亚的侧脸,以及亚特伍德已经被拽着离开的身影。她不敢逗留,急忙走开了,但两人的说话声却还是能听到。

“小亚特……”伊利亚揽着亚特伍德的肩膀,状似亲昵友善,实则将他整个身子都控住了,让他没有办法动弹分毫,只能乖乖的听着自己的话,“换个礼仪老师吧,我看他没能让你进步多少。下次,找一个更优秀些的老师——要是顺便能教会你别胡乱骚扰他人府上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亚特伍德的表情僵硬到了极点,被伊利亚一言便掀开了本性。他知道这些始祖们如何看不起他,又是如何认为他是个粗俗的“贱民”,可他现今已跻身到了贵族的行列,哪怕曾经再如何低贱,如今也能享受他人的奉承了。

唯有伊利亚会无时不刻地提醒他的本质究竟为何。

他很尴尬地讪笑了几声,眼中掠过一丝丑陋地恨意,但只一瞬就又变回了掐媚的模样,点头称是。

伊利亚满意地拍了拍亚特伍德的肩膀,在他背后轻推了一把,让他回到客厅中。伊利亚走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确定空气中乔安娜的气味快要散去了,才终于重新换上一脸和气。

第14章 FORTH TOUCH

乔安娜快步离开了客厅,一刻都不敢停下。伊利亚的话仿佛带了某种特赦般的旨意,推着她向前走。

她用力关上书库的门,用后背抵着锁,这才终于长出一口气,稍许安心了些。她的指尖一阵阵钝麻,仍在微微颤抖着,乔安娜合起手掌,攥成了拳头,这才勉强安定了下来,能够有足够力气走向书柜了。

可那角落间的黑暗让她没由来地感到了一阵畏惧,仿佛亚特伍德那双赤色的双眸正隐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似的,将会趁着她不注意时猛地扑过来。

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乔安娜甩了甩脑袋,将这中无理的想象逐出大脑。她知道的,亚特伍德现下正在客厅同伊利亚的那些狐朋狗友高谈阔论,因为她在踏入书库之前听到了他那听起来格外爽朗且略带些许虚伪气息的笑声。

可尽管乔安娜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然而想象力却不受控制地胡乱狂奔,眨眼间竟就又编织出了新的恐怖场景出来。

乔安娜站在柔光下,伴随着想象力在大脑中不停发酵。她怀疑促使想象力飞速运转的主要因素是四下的黑暗,她从小就有些怕黑,身处未知的黑暗中,她很容易就会幻想某处藏着什么鬼怪。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将书捧得紧,双唇紧抿着,多少抑制住了些颤抖。良久后,她才下定了决心,迈开步子奔向门旁的控制开关。

她所经之处,书柜的感应灯便会亮起,撒下片刻光辉。但不知是她跑得太快了些,还是感应灯的反应略微有些迟钝,她都已经踏入黑暗中了,灯光才慢悠悠地跟上,相当滞后,丝毫起不到照亮前路的作用。不过对于乔安娜来说,有这么一点光亮已经很值得庆幸了,哪怕光亮已然被甩在了身后也无所谓。有光存在就很值得庆幸了,她现在实在没办法想象奔跑在黑暗中将会是一种怎样可怕的感觉。

从书架到控制开关,分明只是一段短短的距离,但乔安娜却觉得遥远极了。她伸长了手臂,一心只想着赶紧打开灯。

她的手碰触到了总开关,整个书库瞬间被明亮的白光照亮。乔安娜松了口气,一不小心忘记要减慢速度这回事,“砰”得一下撞到了墙面,书也随之散落一地。

乔安娜觉得她现在简直狼狈到了极点,幸好这一幕不会被别人看到。

是了……这里没有别人……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感到害怕呢?

是因为被亚特伍德吓到了吗?或许是这样吧。亚特伍德身上带着一种格外骇人的感觉,但似乎也并非是威严感,细想一下,倒像是同饥饿的猛兽有几分相似。他浑身上下都充斥满了侵略性,无差别地向他人释放,亚特伍德好像也没有刻意去控制这份侵略性。

他看着乔安娜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全然一副捕猎者的姿态。他带给乔安娜的感觉,就像是许多年前,吸血鬼初降临大陆的那一晚,乔安娜所感觉到的那种恐惧一样。

乔安娜的脚步不自觉地变慢了些,低头盯着地砖的花纹,这险些让她错过书架。她急忙停下脚步,把书放回架上的空处。可她好像放错了地方,这本书比同排的别的书都高出了那么一小节,一眼看去,极其突兀。

书库里的书并不是按照正统的字母字母排序法陈列在架上的。伊利亚大概也是个强迫症患者,开辟了一种自创的放书方式——将书按照首字母粗粗分类后,再按照书籍的颜色二次分类,接着依照书本高度按递减的规律排好。如此一来,整个书库便成了近似于艺术品般的存在,仿佛像是个色彩陈列库。只是在实用性方面略逊一筹。

乔安娜重新抽出书。这本是最大的,应该放在最左边。她微微踮起脚尖,重新整了整书本间的空隙,把书放入其中。

忽得,她的动作停滞了片刻。

为什么她没有从伊利亚身上感受到这种锐利的侵略性呢?

她用力将书本推入其中,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始回想与伊利亚接触的种种。幸而他们之间的接触并不多,否则乔安娜一定会崩溃。

在与伊利亚次数不多的互动中,伊利亚似乎都没有表现出格外的强权感,有时的一些做派甚至还称得上友善(这一点乔安娜不想承认)。乔安娜不清楚亚特伍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至少在为人处世这一点上,伊利亚更优秀些。或许是伊利亚不想苛责自己的血袋也不一定。

乔安娜不敢妄断这两人本性如何,便不再深究了。但不能否认的是,伊利亚给她的感觉更好一些——虽说无论伊利亚还是亚特伍德都不是什么好家伙。

她这么想着,后退了两步,上下扫了两眼整个书架,觉得自己把书排得相当不错,便有些莫名骄傲了,先前面对亚特伍德的恐惧这会儿也一扫而空。她迈着相当轻快的步伐,走去了别的书架。

“把灯点这么亮做什么?”身后传来伊利亚的声音。

乔安娜的脚步瞬间滞住,收回了迈出的步子,站在书架间。伊利亚走过她身边,带起了一阵微风。

这丝微风还未停息,他就已来到了面前。乔安娜能感觉到他正在打量着自己的表情。如果她没有点亮所有的灯,此刻还能别开脸,用阴暗挡住伊利亚投来的视线,让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可在如此明亮得近乎白昼般的灯光下,她几乎无处可藏,脸上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被伊利亚尽收眼底。

当然,包括恐惧。

“被亚特吓到了?”伊利亚问她。

乔安娜的目光略微有些躲闪。她扯了扯嘴角,很沉闷地回了声“嗯”。

“原来你也会害怕的吗?我只当你是感觉不到恐惧的家伙呢,真是让我……”

伊利亚把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低声轻叹着,失望似的微微摇头。乔安娜不知道他在为哪一方叹气,亦或是为什么人而叹气。她总觉得伊利亚接下来就该说出些什么奚落她的话了,她甚至还为此瞬间做好了心理准备,就连该如何将伊利亚的奚落反嘲讽回去的说辞都已经有了个雏形。

只是,很突然的,她感觉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上。虽然冰冷,但却意外的相当柔软,此刻正在以一种很轻柔的姿态爱抚着她的脑袋。

乔安娜觉得这只手大概是碰触到了什么格式化开关,害得她脑中的所有想法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像是被清了零,居然连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她愣了片刻,这才慌忙抬眼,却见伊利亚正以一种心痛悲悯般的神情着看她。不用多问,头顶的手也是属于他的。

乔安娜顿时语塞,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能做的事居然只剩下了盯着伊利亚这一件。

伊利亚往手上添了些力气,与其说是在轻抚乔安娜的脑袋,倒不如说是在揉她的头发。这头细软金发的柔软触感让伊利亚很喜欢。

“还没缓过来吗?”伊利亚的语气听上去有一点点不耐烦了,可还是没放下手,“亚特伍德嘛……他就是那种很无礼的家伙,你不用把这家伙做的事情放在心上。”

这话稍许让乔安娜反应过来了些。她往旁边迈了一大步,警惕地盯着伊利亚的一举一动。

伊利亚的手落了空,兀自在半空中举了一会儿,而后很自然地搭上了书架边沿,让伊利亚能够以一种更舒坦些的姿势站着。

又是可怕的沉默。

“为什么对他感到恐惧,而无法对我产生恐惧感呢?”伊利亚问她。

他似乎在奇怪的地方较起了劲。

乔安娜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或许是因为你太会伪装了吧。你和他,明明都是野兽而已,谁又比谁高贵呢……”

她的话没能说完,伊利亚狠狠把她按在了书架上,咬穿她的血管。

脊骨硌着书架,几乎快要错位,乔安娜惊愕地看着伊利亚散乱的银发。

吸血鬼露出了他的獠牙。

不过伊利亚只是象征性地咬了一口,但确实报复性的一大口,乔安娜毫不怀疑他会咬断自己的整个脖颈。

“你也是野兽,知道了吗?”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垂眸看着她,姿态平淡,“抛去你所谓的荣耀吧。那很可笑。”

乔安娜不应声,慢慢的坐在地上,像是在维持着最后倔强,可伊利亚强行把她拽了起来。

“听好了,你是我的血袋,这是你的——用个不太贴切的说法吧,这是你的工作、你的职责。但我是不想把你当做工具来看的。你是个拥有健全社会地位的吸血鬼,你是我特雷维尔府上的人,我不会容许别的吸血鬼挑战这一点。不过嘛……”伊利亚脸上掠过些许惊喜的神色,笑意更浓了,“你让我很惊讶。装成下仆欺骗亚特伍德,这种小聪明倒是很有你的风格。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的这份小聪明。”

伊利亚的后半段话,实际上乔安娜一句话都没有听见。她怔怔看着地面,全部心神都被他刚才所说的掠去了。

伊利亚把她当成了一个健全的人格存在,然而在此刻之前,就连乔安娜自己也只是把自己看作了一件工具而已。

因为伊利亚将她视作人,所以不会有恐惧。而亚特伍德,他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是个血袋,所以她才会……

乔安娜忽然意识到,她大概说出了什么非常过分的话。

好像,他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但她很快又自我否定了。缓缓后退了几步,试图看看伊利亚说完这话时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但她却也不是很确定伊利亚的表情是否真的就是内心的反映,或许仅是骗骗她而已。乔安娜很不安,索性什么都不看了。

“你这样说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她喃喃了一句。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伊利亚一头雾水。他反问了一句“什么”,可乔安娜却没有再答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由伊利亚打破这种气氛。

“对了,新年舞会,当我的舞伴吧。”他说着,不像是邀请,倒是已经擅自做出了决定。

乔安娜倏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伊利亚,然而很快的,她眼中那份名曰难以置信的情绪就替换成了嘲笑似的情绪。她换上了一副咄咄逼人的皮囊,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尖刺:“为什么找我?难道公爵大人实际上是个没有任何女性喜欢的可怜虫吗?”

可惜,这些尖刺并没能刺痛伊利亚的内心,本人似乎还很享受乔安娜的这番攻击,笑中添了几分像是得意的情绪。

“我倒是不至于沦落至此。我只是想着,亲爱的乔安娜你总是要踏入社会中去的,而身为你的长亲,在这方面总得帮你一把。”伊利亚摆出一副很困扰的模样,“要是没教好,我可是要被别人诟病的。”

伊利亚这话说得天衣无缝,几乎寻不出任何漏洞。乔安娜今晚本就被一连串的事情扰得迷迷糊糊,没有多余的精力了再继续挑错了,而且这话题她也不感兴趣。她本能地想要拒绝的,可话说出口,却猛然急转了一个方向,变调成了:“随便你怎么说吧。”

这话让乔安娜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不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她急忙想要改口,伊利亚却打断了她:“我记下了。记得好好学跳舞,别在那种场合下丢脸。”

这下乔安娜完全没有了拒绝的余地。她一阵不快,心里不知多么想要拒绝,可这些不满却怎么都没法变成一句完整的话说出口来,让她更难受了。暗自憋屈许久,拒绝的话语彻底难产,化作一声不痛不痒的冷哼,伴随着乔安娜转身离开时背影,一同留给了伊利亚。

第15章 FIFTH TOUCH

关于舞会一事,乔安娜总觉得伊利亚是在逗弄她,而非出自真情实感。确切的说,她觉得从伊利亚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值得相信。

然而没过几天他当真就请来了舞蹈老师,以一种苦口婆心般的语气向老师诉说他是多么希望乔安娜能够从五体不勤笨拙无比的模样蜕变得能够在舞池自在起舞。

这话听得乔安娜一阵膈应,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回去,然而却没有反驳的余地,因为伊利亚确实没说错,她还真就是个笨拙的家伙。

乔安娜有些不爽,既是因为当众露丑的尴尬,且还有伊利亚的多事在悄悄作祟。她狠狠瞪着伊利亚,试图以这样的方式逼停他接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当然了,结局是可以预见的,乔安娜惨白。伊利亚斜睨了一眼她吃瘪的表情,忍不住勾起唇角,似是有几分得意的模样。

让乔安娜庆幸的是,舞蹈老师并未多在意伊利亚话中对她的“诋毁”,因为她的注意力好像都被伊利亚的脸给吸引住了。她带着一种近乎尊敬般的仰慕神情看着伊利亚,魂魄仿佛都被他的双眼勾走了。乔安娜看着她的脸上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工作,内心不禁为她感到悲哀。

可真是个容易被美色和权力诱惑的女人啊。她想。

舞蹈老师留给乔安娜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幸而初次见面中败坏的好感在后续的几次教学中稍许弥补了一些。她是一个相当温柔且优雅的女性,声音同端庄的外表一样柔柔软软的,耐心到了极点,面对乔安娜这样的舞蹈笨蛋也能沉下心来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重复。

不过乔安娜相当不争气就是了。她将老师的温柔统统辜负了个干净。她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现在看来后天的努力也没能弥补上多少。

老师总是试图同她交谈,不知这行为是出于友善,还是单纯的职责使然。无论出于何者,乔安娜都不曾给出过回应。她不想和吸血鬼成为朋友。到了最后,连老师本人都放弃了。乔安娜乐得自在,就连学习的效率都随之提高了些——如果精确到具体数字,那大概是百分之一。

乔安娜还没有来得及记全所有的舞步,就已到了冬天。一年的终末没有丝毫征兆就降临到了地下的都市。气温倏地降低了,没有东风传来季节交替的讯息便匆匆换了季,乔安娜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冰库。

每年冬天都来得这么突然,尽管乔安娜曾经经历过比这温度更低的德克萨斯的冬天,可还是没办法习惯突如其来的阴冷冬日。

地底难免潮湿,尽管吸血鬼们一直在想办法缓解地下都市的潮湿程度,情况也变得稍好了些,但却依旧避免不了空气中湿度。最近大概是到了雨季,地底的潮湿程度更加剧了些。水汽裹挟着寒气,让今年的冬天比往常更冷。

乔安娜翻遍衣柜,勉强找到了几件厚实些的衣服,统统套上身,笨重得像是感恩节的火鸡。乔安娜觉得呼吸变得稍许困难了一些,不过勉强还能活动,而且也让她终于能够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了。

于是她便以这种笨重的模样走下了楼,结果却逗笑了唐纳德。他的笑声在后院回荡了半圈还未消失。乔安娜不安地盯着脚尖,有些局促。

“因为真的很冷嘛……”她小声辩解着。

一阵风吹来,乔安娜猛得抖了一下。衣服又沾上湿气了,沉沉地压在身上,所能给予的温暖瞬间大打折扣。乔安娜把身子蜷得更紧,差点没把自己蜷成一个球。

她瞄了唐纳德一眼。麻布外套、工装长裤,唐纳德俨然还是秋天时的穿着,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甚至还面色红润,丝毫不像是活在严冬的打扮。

如此单薄的衣服,乔安娜光是看着就觉得冷,整个后背都发颤了,勉强稳住嗓音:“您不冷吗?”

“不冷。”唐纳德中气十足地回道,“我在西伯利亚待过。哪儿可是能把人耳朵都冻掉呢!而且干活能热起来的嘛。”

乔安娜想起了以前在新闻上看到的西伯利亚人民踏过几十公分积雪去上班的场面,瞬间觉得唐纳德的穿着实际上相当合理,眼中甚至还多了几分钦佩。

唐纳德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劝道:“我看你这么怕冷,那就不用再特地过来帮我啦。冬天的活计不多,我一个人能行。”

乔安娜脱口而出想要了拒绝,然而又是一丝阴风吹来,逼迫她向现实低下头来,同意了唐纳德的建议。

“待到开春的时候,能不能教我种蔷薇?”回到屋里前,乔安娜问道。

唐纳德一口应下:“当然可以了,孩子。”

乔安娜的园艺工作,貌似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没有了室外的寒风肆虐,冬天也不见得就那么好过了。久久地坐在房间里,反倒是更冷。吸血鬼又是没有体温的生物,厚重的衣服捂再多,也依旧是冷的。乔安娜哆哆嗦嗦地挨过了几天,彻底忍不下去了。

她得寻个办法应对这冬天。

她想起了偏厅的壁炉。上一次看到是,炉内积了一层薄灰,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多影响。说不定这些灰还能帮助火烧得更旺些呢,她瞎想着。

现下她估计也只能寄希望于壁炉了。

她只穿着一条长裙就下了楼,想去唐纳德那儿要些木柴,结果却害得他被自己这身单薄装束吓到了,连连问她身子还好吗。乔安娜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冰冷的身体无论套上多少件衣服都不会有什么显著作用这回事,只好随便搪塞了几句,抱起柴火赶紧离开了。

壁炉上放了一盒火柴,里头几乎是满的,没用几根。外包装盒相当陈旧,乔安娜看了眼,发现这居然是六十年代的产物,不禁开始担心起这老古董是否还能顺利工作。她抽出一根火柴,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用力一擦。火苗窜起,乔安娜在心里大呼万岁。

她把火柴丢进了壁炉中,又撕了好几张废纸也一同丢入。纸张被烧得焦黑,火舌一点点爬上木柴,空气中的潮湿感被温暖逐渐驱散。乔安娜把整个身子凑近火堆,贪婪地享受着这份久违的暖意,就连跳动的火焰此刻落在她眼里都显得可爱极了。

她觉得她完全可以盯着这火焰看上一整天。看着它渐升渐落,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乔安娜猫在壁炉旁,半眯着眼,舒服到了极点,直到一声凌厉的呵斥将她拖拽回了冬日中。

“谁让你点火的!”

伊利亚的表情惊恐般扭曲,就连声音也是这帮,全然不复平素那副游刃有余般的优雅模样。他站得远远的,身子微有些后倾,浑身的肌肉都僵硬得绷紧着。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手抓起身旁的花瓶,另一手捂住鼻子,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跑近壁炉,将手里的东西丢了进去。

咔啦——

火焰不再跳动。

第16章 SIXTH TOUCH

玻璃花瓶摔碎成了两半,在火焰的灼烧下又碎裂成了数小片,其中的一片甚至飞出了壁炉,从乔安娜眼前飞过,落在地毯上,带着炽热的温度,竟将地毯也点燃了。

伊利亚神经质般的后退了一大步,面目更加狰狞。他把桌上的所有东西都丢到了地上,盖住起火点,试图熄灭这簇小小的火苗。

他仍是捂着鼻子,呼吸声沉重地仿佛像是野兽的低吼声。

壁炉里原本烧得旺盛的火被花瓶中的水浇熄,今晨才送来的百合花蔫蔫地倒在木炭间,花茎与枝叶一大半都被烧得枯黄焦黑,生命历程在短短的几秒间缩短到了终点。那些幸存的花瓣兀自在一片焦黑中绽放着。空气中尚且还存着几丝百合花的香气,暖意却是一点都没有留下了,潮湿阴冷的感觉又爬进了乔安娜的衣衫中。

后背的颤抖难以自控,却非是因为没有了火焰的照拂,而是站在眼前的伊利亚过于骇人。他的手指佝偻着,泛着死亡般的惨白,眼中亦是冰凉的,带着难以言喻的可怕愤怒。他的喉头微动了动,僵硬地垂下手,但仅仅只是呼吸了一口气,他就又捂住了鼻子,神色更冰冷了些。

一簇火苗不甘示弱般地再度复燃,爬上了百合花的茎叶,却却没有办法在富含水分的绿叶上燃起,幽幽然熄了下去,化作一缕青烟,再不见任何踪迹。

“谁让你点火的……?!”伊利亚将先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话中的凌厉并未减去多少,却是更骇人了,“我的家里不允许任何人点火,你不知道吗?”

乔安娜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手足无措了起来,莫名的负罪感伴随着委屈一同浮上心头。她揉搓着手指,讷讷道:“因为……因为很冷啊……”

“冷的话你开空调不就行了!”伊利亚吼了回去。

“啊……?”乔安娜不解地眨了眨眼,沉默片刻,才以极小声的音量回答道,“可房间里没有空调……”

这话一说出口,乔安娜就瞬间意识到,自己才是有理的那一方,完全没必要让自己处于这种被动的位置,也完全没必要被伊利亚莫名其妙地训斥。

她瞬间就有了底气,倏地站起身,微扬起下巴,义正言辞般地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的房间里没有空调这种东西!”

她强硬的态度瞬间就得到了反馈,伊利亚那副狠厉的模样伴随着她的话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了。他有些尴尬似的挪开的目光,眉头微蹙,有些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你的房间没有空调?”

“没有!”乔安娜将后背挺得更直,理直气壮道,“而且我也根本不知道什么不能生火这种事。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说过这种事;我点燃壁炉以后,也根本没有人来阻止我——除了你!”

乔安娜一声比一声响,听得伊利亚的表情更加尴尬。两人的位置彻底调换了,此刻尊贵的公爵大人成了那个被动的角色。

伊利亚抿了抿唇,指尖不快地摩挲着獠牙,喃喃说着:“怎么可能没空调呢,不是每间都有的吗……”

他怀疑大概是安装空调管道的那几个家伙偷偷揩油,少排了一间杂物房的管道,还捎带手地整个把这个房间给排除到了空调系统中。

公爵府的房间有那么多,而给乔安娜准备的恰好就是那间没有空调的房间,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好运气。

伊利亚一阵暴怒。确实,他对空调安装这种小事表现得不太上心,但这可不意味着就能够偷懒,甚至还揩油揩到他头上。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了,蠢货吗?

他愤愤然转着中指上的古戒,越想越觉得生气。他甚至都想象出那群家伙会以怎样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向其他同行诉说公爵大人的愚蠢好糊弄,可以多么轻松地从他眼皮下顺走一大堆好处。

天凉了,是时候让这家空调管道店关门大吉了。

了解了缘由,伊利亚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错怪了乔安娜。可覆水难收,刚才说出口的那些凶狠的话也没办法再收回来了,碍于面子也不能说什么话挽回。

伊利亚顿时感到一阵窘迫,尴尬感飙升到了顶峰值。这种感觉他可能好几百年都没有感受过了,毕竟他一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几乎从不出错。

他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稍许放软了些语气,慢吞吞地说着:“那你记住了,下次别点火,也别用这个壁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略有些微躲闪,又补充了一句,“我讨厌火。”

不管怎样,还是先给个台阶,让双方都有处可走吧。

可乔安娜的委屈和愤怒可不是伊利亚这么一句软和话就能敷衍过去的,伊利亚这幅态度又让她更加火大。她毫不犹豫地立马呛了回去:“不喜欢火那建个壁炉干什么,行为·艺术吗?”

伊利亚没料想到自己难得放软态度的回应居然是这样的,更加恼怒了,立刻收回台阶,提高了些音量:“不是什么行为艺!,是因为我喜欢壁炉的设计!没有壁炉存在的房子是没有价值的!”

“你这不是行为·艺术是什么?!”乔安娜又提高了几度声音,仿佛这样能显得她更有理似的。

伊利亚梗着脖子,不甘示弱地也怼了回去:“对没错,就是这样!”

仆人自觉地绕道而行,暗自祈祷着两人之间的言语战争能够早早结束,根本没胆子掺和进去。

“那干脆把壁炉封起来好了!”乔安娜愤愤然说了这么一句。

“只要你不破坏壁炉原本的设计,哪怕你往里头填一具尸体我都没意见!”

乔安娜原本只是在说气话,被伊利亚这么一激,气话瞬间转变成了决心。她信誓旦旦地回了句“你等着看吧”,就转身离开,寻唐纳德去了。离开前她还没忘记披上件外套。

伊利亚冷哼一声,听不出喜怒。他的胸腔微微发痛,估计是因为刚才嚎了几嗓子的缘故。他心里还是有些恼的,但却好像并不是特别生气。

其实,他也只是在说气话罢了。

此刻这般鲜活的感情,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碰触过了。

待他离开了偏厅,下人才小心翼翼地过来打扫。

乔安娜知道唐纳德那儿好像有些多余的砖块,是他留着准备培育花苗时用来隔断花坛的,然而都已经到了他住着的那间红顶白房,她才被告知,原来那些砖块都已经被用掉了。

“不过可以订点新的来,很快就能送到的。”唐纳德提出了这样的解决方法。

乔安娜尚在气头上,想也不想便点头应下了这个提议,还不忘叮嘱唐纳德把砖块钱记到伊利亚头上——是伊利亚自己同意她可以这么做的,这钱自然该他来负责;况且,她又没钱。

不明就里的唐纳德总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按照乔安娜所说的做了。

砖块确实来得很快,第二天就送到了公爵府上。然而这时候乔安娜的一腔热血已经被耗去大半了。把壁炉封起来什么的,本来就只是她的一句气话而已,现在气差不多消了,斗志也随之消散。

等到她勉强把一大袋沉重砖块搬到偏厅的壁炉旁,热血就真的完全消磨光了。她长出一口气,看着打扫得没有一丝丝灰尘的壁炉,总觉得自己貌似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

“哟,准备开始了吗,维修工小姐?”

伊利亚不知道什么时候挪了过来,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嘲弄的话。

乔安娜的斗志瞬间燃了起来。她不服气地瞪了伊利亚一眼,回道:“你就等着看吧!”

伊利亚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倚着墙,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独自一人封上壁炉,这对于乔安娜来说是不太可能成功的事情,所幸她也没有放出这种大话。她急忙请了唐纳德过来,希望经验更丰厚的他能帮上一点忙。

“别想推脱责任。”伊利亚故作严厉般对乔安娜说,扭头又叮嘱唐纳德道,“你在旁边指导就行,别帮她。”

唐纳德忍不住笑出了声:“好的,大人。”

伊利亚的这句话又成功收获了乔安娜的怒视一份。

在唐纳德的指导下,乔安娜在壁炉的外沿垒起一层层砖块,每一层上再砌上水泥,还要顺手刮去多余突出的那部分。封住壁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相比之下伊利亚显得惬意到了极点。他瘫在沙发一角,手里捧着本书,担任起了监工的职责。

“我说你待在这儿做什么,闲的发慌吗?”乔安娜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伊利亚轻摸了摸鼻子,也不否认:“我怕你弄坏我的壁炉。它很贵的,你就算是当我血袋一百年,估计赔不起。”

“哼……说什么一百年这种虚晃的数字啊,你压根就没给我工资……”

乔安娜急于手上的活计,不想再理他了。

整整一天下来,伊利亚手里的书并未翻过几页。也不知他的时间都耗到了哪儿去。

垒完砖块,壁炉外沿还是有些空隙,乔安娜用水泥添满了,顺手又在表面抹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最后涂上黑色油漆,挡住难看的灰白色,乔安娜的大业就此完工。

她恨不得直接躺在地上,然而考虑到伊利亚仍旧在场,只好蜷缩着坐在壁炉前,姑且算是休息。

“这是完工了,维修工小姐?”

伊利亚把书丢到一边,走向壁炉,在她身后站定,细细地查看每一个角落,甚至连雕花的缝隙都不落下。俯身时,落下的发梢钻进了乔安娜的衣领里,她一阵不自在,想要走开,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不得动弹。

忽得,他的视线停在了壁炉上方的一处,用手一指:“这里,沾到油漆了。”

“擦掉不就行了。”

乔安娜不耐烦地说着,把手缩进袖子,拿袖子用力蹭了蹭沾上油漆的部分,结果却是无事发生。乔安娜顿感一阵尴尬,耳廓都羞红了。她没想到油漆居然干得这么快。

“那……用汽油擦一下吧……”

“会把金漆也一起擦掉的。”

乔安娜哑口无言。

正当她束手无措时,伊利亚忽然揉了揉她的脑袋。

“勉强及格。”他说,“不过不会给你工钱的。”

乔安娜一低头,躲过他的魔爪:“你还是先把赊下的砖块账结了吧!”

第17章 SEVENTH TOUCH

当乔安娜完成了封起壁炉的大业时, 她房间里缺席已久的空调也悄悄装好了, 还顺便开了个窗。乔安娜久违地感受到了暖意——自由的温暖感。

这多少给她的舞蹈学习方面添上了一抹亮色, 就连舞蹈老师都忍不住赞叹她一日之间的巨大变化。

新年舞会近在眼前,乔安娜勉强算是记住了所有的舞步, 但至于跳得如何, 那就只能智者见智了。至少乔安娜觉得自己自己努力到了顶点, 绝无可能再有任何进步了。

但在这一年结束之前,还有更盛大的节日有待庆祝——圣诞节。

乔安娜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圣诞节是怎样的感受了。前几年的圣诞, 她都是蜷缩在人类聚居区里的小小房间中度过的。彼时她还有名为室友这样的人物存在, 但大家的感情却很一般, 彼此很少交流, 哪怕到了圣诞也依旧死气沉沉。

今年乔安娜也几乎快要忘记圣诞节的存在。如果不是楼梯旁竖起的巨大杉木,圣诞就当真要悄悄从乔安娜的指缝间流走了。

她站在二楼, 从上往下俯看圣诞树, 惊觉在俯看的视角下,这颗杉木的枝叶轮廓呈现出了近乎圆形的完美形态。乔安娜突然有些可惜它被砍下放到了这里, 等到圣诞节一过,无论它的形态生得多么完美,都避免不了被劈成木柴丢进火堆的命运。

更别说树顶挂着的那颗相当庸俗的银色五芒星了。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棵圣诞树上都要放上这样的装饰物, 她都快厌倦了。

尽管心里这么想着, 乔安娜还是走下了楼梯,想凑近看看圣诞树。

树身果然如同她想的那样,缠上了亮色的霓虹小灯, 现在还未通上电,泛着一丝死气沉沉的黯淡色泽。些许突出的枝条间挂了银色和红色的小球,完全是传统的圣诞色彩标准搭配。

乔安娜撇了撇嘴,心想这果然是一颗庸俗的圣诞树。

虽说嘴上万般嫌弃,她对圣诞树还是心怀些许憧憬的,盯着眼前的树都快移不开目光了。

唐纳德手捧两盆圣诞花,小心翼翼地踏在客厅的地板上,正好看到乔安娜站在圣诞树前,便笑道:“圣诞快乐。这棵树挺漂亮的吧,不是吗?”

乔安娜不知道唐纳德说的究竟是杉树本身,还是已被装饰过的这颗圣诞树,不置可否般地沉吟了半刻,她才说道:“我觉得树顶的星星不太好看。”

唐纳德顺着她所说的,抬头看了一眼,虽然他也看不清星星,只能看到微微一点黄色。

“那颗星星可是纯金的哟!”唐纳德凑近乔安娜耳旁,悄悄说道,仿佛在分享什么绝对不能被他人听到的秘密似的。

那可真是庸俗到了极点。乔安娜悄悄地想着,帮唐纳德把圣诞花摆到了楼梯旁边。一低头,恰好瞥见到了堆在树下的礼物盒。先前被树枝遮住了,现在她才看到。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些礼物盒时,乔安娜脑中蹿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难道伊利亚这样的人也会做出“在圣诞树下面放空礼物盒/包装成礼物盒模样的塑料泡沫”这种形式主义的事情吗?

被父母用这招形式主义搪塞了很多年的乔安娜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一点。

她蹲下身,好奇地探手摸了一个礼物盒出来,能感觉到这盒子挺有重量。她把礼物盒放到耳边,轻轻摇了摇,没听到有什么声音,里面好像是装了什么实心的东西。

“你这是在当偷礼物的小老鼠吗?”伊利亚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背后,带着一抹坏笑,“真可惜,被我当场逮到了。”

乔安娜吓得差点没拿住手里的盒子。她匆匆忙忙把礼物盒塞回原处,理直气壮地回了句:“我没有。我只是想看看礼物盒里是不是空的而已。”

伊利亚听了,忍不住蹙起眉头。他并不是很能理解乔安娜的脑回路,也不太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的。

“你觉得我会做出在圣诞树下放空盒子这种事情吗?”他像是苦笑了一下,“要知道,每年圣诞,我都是会送给府上人礼物的。”

他原本还想添上一句“我不是什么小气的家伙”,可总觉得说出这话会显得有些意味不明,便就停在了此处。

乔安娜一件漫不经心,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他在说什么,很随意地“哦”了一声,拢了拢外衣,又回到楼上去了。

反正圣诞与否,和她也没有太大关系。新年是否会到,未来又该如何,她都不怎么关心,也不是很想去在意。

她在房间里又窝了一整天。晚上时,她听到楼下传来格外欢闹的声音,而这声音是平常不容易听到的。她悄悄推开门,往楼下看了一眼。原来是到了领圣诞礼物的时间。平日里难得能见上一面的仆人们笑着闹着,围绕在圣诞树下,在一堆礼物中找出标了自己性命的那一份,心怀期待地拆开包装。几乎每个人都发出了惊呼。伊利亚站在台阶上,倚着栏杆,很难得地放下了属于公爵的威严,笑着看他们欢快地拆开属于自己的礼物。他看起来好像比平时更开心一点。

乔安娜无声无息地关上门,将欢闹声逐出门外。今日街道上好像也很热闹,不过乔安娜没有拉开窗帘往外看过一眼。

这样说或许会显得相当矫情刻意,但她真的不太在意圣诞。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只是三百六十五天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天罢了。

她放空大脑,任由想象力在空白脑海中肆意驰骋了一会儿,这才重新拿起书,一直看到了后半夜才放下。保持坐姿太久,她有些累了,决定到外头走一圈,然而再重新泡回书海中。

她穿上了一间厚厚的羊绒大衣,将空调的温度努力包裹在身上,推门出去,却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四下一片黑暗,乔安娜也不知道她把这东西踢到了哪儿去,只好费劲地俯身在地上摸了一会儿。幸好没有被踢到多远,她很快就找到了。

她大略摸了摸,能感觉到这是个方方扁扁的盒子,也不知道是谁放在了门口。她内心不免有些疑惑,走回到房间里,点亮灯。

原来这是个很丑陋的牛皮纸盒,虽然系上了一个相当漂亮的深蓝色蝴蝶结,但也不能改变牛皮纸盒本身的粗糙。

乔安娜一怔,对于这东西是什么,心里也有了些头绪,却下意识地不太想要去相信自己的猜测。

蝴蝶结末端挂着一张小纸片,乔安娜翻开,字迹张狂的“圣诞礼物”这几个字瞬间跳入眼里。

还真是圣诞礼物啊……

她完全没有收到礼物的兴奋感。

她粗暴地解开蝴蝶结,险些把丝带扯烂。

来自伊利亚的圣诞礼物,是一条浅紫色的细肩带长裙,柔软的布料泛着微闪的珠光,款式相当简约,但剪裁却是相当优秀。

乔安娜只看了一眼,就把裙子丢回了牛皮纸盒里,走下楼去。她知道这会儿伊利亚绝对会在书房,便径直走向了书房。

果不其然,此刻伊利亚果然还在书房同乏味的公文战斗。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依旧盯着纸上潦草的字迹,幽幽问道:“喜欢这份的礼物吗?”

被率先夺去了话语权,乔安娜有点郁闷。她抿了抿唇,将纸盒放在桌上的空处,像是在嘟哝般小声说着:“我不需要礼物……”

“那你新年舞会穿什么去呢?”伊利亚轻飘飘地给出了这样的问话。

乔安娜瞬间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她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却没能让自己安定多少。

“说真的……你真准备带我去新年舞会?”乔安娜将额前碎发捋到脑后,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如果是玩笑话,我觉得现在停下也来得及。还不算太晚。”

伊利亚终于将目光从公文上移开了,看着乔安娜略有些躲闪的目光。他随手在公文空白处写上了“批准”,看也不看一眼,根本不在意有没有写在正确的地方,只盯着乔安娜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与表情。

乔安娜被他这么直勾勾盯着,心头不由地生起了一丝紧张感。她攥紧拳头,愤愤然转过身,背对伊利亚,让他什么都看不到。

伊利亚轻叹了一口气,把钢笔丢回墨水瓶里,双手交叠着,很无奈似的:“你在害怕什么呢?”

乔安娜猛地一颤。

伊利亚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反应一样,继续说着:“亚特伍德时个守不住秘密的家伙,估计现在全地下都市的吸血鬼都知道我新转变了一个同伴。与其等着他们好奇地问起你,还不如带着你大大方方在那些人面前走一圈,这样我就不用重复回答一样的问话了。况且,我逗弄你有什么意思呢?等等……好像是挺有意思的……”

他说着,居然自己先笑出了声,明明这也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略显得意的笑声听得乔安娜一阵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了,又为自己问出了无用蠢话而感到有几分尴尬。她不敢再继续多带,低垂着脑袋,匆忙离开了。

“嗳,安娜。等等。”伊利亚叫着她的名字,把盒子递给她,“礼物,收好。”

乔安娜又气又急,一把从他接过盒子,丢下一句气急败坏的“没有回礼给你”,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伊利亚耸肩,似是很无奈的模样,眼里却满是笑意。

第18章 EIGHTH TOUCH

来自伊利亚的礼物让乔安娜惴惴不安了好几天——她显然是没有听到伊利亚对她的那个变短了的称呼。

直到新年快要来临, 她的不安仿佛也还是没有从心口迁居。她不明白伊利亚对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总觉得似乎友善得过了头。

没有哪个被圈养起来的食物会希望囚禁者以相当平和的态度对待, 因为这样会很容易就会迷失方向,深陷在善意中难以抽身, 最后当残酷的终焉来临, 便会更觉痛苦不堪。

她不想被伊利亚的伪善麻痹了神经, 但内心脆弱的一处却总是不自觉地为之动摇。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待她寻到合适的解答,新年悄然而至。都市正中的钟楼响起欢快的钟声, 街上的人比往日更多了些, 虽然乔安娜从窗户往外看并不能看到太多街景, 但听那欢闹的人声就知道外头多么热闹了。

乌泱泱一群吸血鬼涌进她房里, 也不敲门,仿佛她的房间是无人之境一般。他们也不听乔安娜说什么, 自顾自地开始摆弄起她的头发与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无论她问什么也不回答,好像单用沉默就能把她浑身上下每一处的不完美全都打磨尽了。

乔安娜原本还会问几句, 可惜都得不到任何答复,最后她自己也不耐烦了,任由她们摆弄自己。

尽情在乔安娜身上挥洒尽了自己精妙的技艺,她们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就像来是那样。乔安娜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镜中精致得不像话的自己,居然没有一句话想说——既不想惊叹,也不想感到不满。

她站起身, 这才发现娜塔莉还在她的房间里,而她神知道不知道娜塔莉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娜塔莉手上提着一个衣架,磨砂防尘罩透出护在其中的长裙。乔安娜已经不记得自己把这份来自伊利亚的馈赠丢到了什么地方去,重新在娜塔莉这儿见到不免有几分惊讶。

娜塔莉低垂着眸子,满脸恭顺的模样。她现在好像已经能够相当熟练地在乔安娜面前掩饰自己的真正想法了,但乔安娜并不知道这算不然是一件好事。

“我来帮您穿上。”她毕恭毕敬道。

“呃……我自己来吧……”

乔安娜没有多想,很直白地推辞了。这种简单的事情,她不想由其他人代劳,也不乐意真的把自己当成什么大人物看待。

娜塔莉不出声,不知从何处掏出了束腰来,展平了,举在乔安娜面前,依旧是谦卑地笑着,也不把手里的衣服给乔安娜。她的意思相当明了——乔安娜没办法独自一人戴上束腰。

乔安娜盯着她手里编织得相当细密的束腰,下意识地新生抗拒,略向后退了一小步,眉眼间透出些许嫌弃。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她小声嘟哝。

娜塔莉将头垂得更低:“这会让您的身段看上去更加优美。”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乔安娜一时半刻居然想不到该怎么反驳才好。她不知道究竟是谁想到了束腰这个糟糕的注意,但她相信,这人绝对是个停留在十九世纪不愿前进的老古货。

她本想推辞,但娜塔莉站在那儿的模样仿佛是在表示,如果她不点头,自己就没有办法离开那样。乔安娜长出了一口气,颓然垂肩,拖着步子转过身,脱下上衣,乖乖举起手。娜塔莉把束腰缚在她的腰上,略有些惊讶于她的瘦弱,但没有失神太久,很快就穿上了绳,用力拉紧。

乔安娜的呼吸随着绳子的收紧猛然一滞,仿佛被扼住的不是躯体而是脖颈。她急忙憋住气,这却让她能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肋骨和内脏被一点点箍紧的感觉。

最初也紧紧只是束缚感,随着绳子越拉越紧,她总觉得血管都快被勒成两半,整个腹腔离变形只有咫尺之遥。娜塔莉像是泄愤一般,用力收紧束腰,掌心被绳子勒出道道红痕也浑然不觉似的,依旧努力拉着。

此刻的娜塔莉俨然像是古代宫廷中那些踩着小姐的后背以让束腰更紧的那些老佣人。

乔安娜双手撑着桌沿,险些将整个桌子捏碎。她实在疼得受不了,叫出了声:“你快把我的肋骨拉断了!”

“你是吸血鬼,就算断了根骨头也能长回来,不是吗?”娜塔莉咬牙切齿地说着,言语中满是不快。

乔安娜扭头瞪了娜塔莉一言。这话让她气极了,情急之下便不由自主地丢掉了对娜塔莉仅存的那点友善,朝她吼道:“那你干脆也别吃晚饭了,反正你明天也要吃,不是吗!”

娜塔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惊得手上的力度减了大半,乔安娜趁着这当口,立马把束腰从身上拽了下来,紧绷的骨头立刻就舒展开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蕴含着些许幸福的成分,虽然有些部分伴随着呼吸隐隐作痛,不过还算是无伤大雅。

娜塔莉紧咬下唇,瞪着眼,像是下一秒就要怒吼出声了,但却没有,转而恭敬地低下头。

乔安娜把束腰丢进抽屉,向娜塔莉摆摆手:“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娜塔莉应了声“是”,把手中长裙挂在衣架上,半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乔安娜独自坐了一会儿,等到肋骨不再隐约生疼,才重新站起。

整点的钟声响起,荡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乔安娜披上一件长外套,推门下楼,却见伊利亚已经等在了楼下。乔安娜知道自己的动作有点慢,但没想到居然会有此殊荣让公爵大人等待自己。

尽管这么想着,但她还是慢悠悠地走下楼梯,丝毫不急。她紧盯着脚下的地毯,偶尔抬眸一瞥,却发现伊利亚竟然剪短了长发,露出修长的脖颈。鬓发恰是在眼下的长度,被齐齐梳到脑后,本该是显得无比严肃的,却不知为何有一缕格外叛逆的发丝偷跑了出来,落在右眼旁。伊利亚没有在意这缕遮挡视线的发丝,垂眸专心扣上袖口。扣子上印了特雷维尔家的图腾,她外套的扣子上也印了一样的图案。

短发的伊利亚是乔安娜未曾见过的,因而多少有些惊讶。不过更吸引她的注意力的,是伊利亚此刻穿着的这身黑西服,还有肩上披着的浅驼色风衣。这些都是先前从没有在伊利亚身上出现过的颜色。

“我真不知道原来你的身上还会出现除了白色以外的其他颜色。”乔安娜在仅剩的几级台阶前停下,带着一脸冷漠的表情如是说,“我可太惊讶了。”

伊利亚抬起头,像是没听出她话中的嘲讽意味,反倒是微颔了颔首,仿佛是接受下了这番赞美一般:“我可是什么都会尝试的。八十年代的时候,我还穿过碎花衬衫和阔腿牛仔裤呢。”

伊利亚说出这话的时候总有种骄傲感。乔安娜忍不住想,八十年代是个多么遥远的时间——那时候她甚至连液体都不是,就连父母也都还是孩子。她回想了一会儿曾经在电影中看到的有关八十年代的叙述,又抬眸看了眼伊利亚,实在很难想象他穿着那种不羁的服饰、留着一头油腻长卷发会是什么一副什么模样。

她瘪了瘪嘴,眼中不经意间流出了些嫌弃,恰巧被伊利亚捕捉到了。

“又在想什么,安娜小姐?”

“我在想,一定很丑。”乔安娜相当坦诚地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伊利亚没有否认:“那确实是个……相当奇妙的年代。现在回想起来,也会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很奇怪。”他微微抬起手,正好是乔安娜能够勾住的高度,“我们走吧,小姐。”

乔安娜走下台阶,径直向前走去,根本不作停留。伊利亚的臂弯就这么落了空。伊利亚自嘲般地笑了笑,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为什么不勾着我呢?”

乔安娜缩起身子,把脖子埋进领口:“因为冷。”

她一点都不想把手暴露在零度的空气中

这简直就是个天衣无缝的答案。伊利亚耸了耸肩,笑着摇头,也不知是不是接受了这番说辞,不过没有再问了。

坐上车,乔安娜与伊利亚各坐座椅两端,没有任何对话,也绝不轻易破坏彼此之间的距离。乔安娜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眼前的一切几乎都是陌生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条路比较偏僻的原因,街上的吸血鬼不多,仅寥寥几个,还都是形单影只,在新年的这一天显得格外孤寂。

乔安娜无趣地看着,好几次双眼几乎都快要失去了聚焦,直到瞥见到街上一对父子的身影,她才猛然惊醒。

她倏地坐直了身子,扭头看向后窗,却已看不清那对父子的身影了。车速太快,她也仅仅只是一瞥,原以为那吸血鬼男性身旁的是个身量较小吸血鬼,然而扫到正脸,才发现那是个稚嫩的孩子。

面庞带着血色,双目亦是赤红的小男孩。那不是一个人类,乔安娜闻得出来。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看错了,抑或是不小心自己想得太多。她迫切地想要再看到那对“父子”,可惜好像没有机会了。

车在红灯前缓缓停下。

“你在看什么?”伊利亚问他。

就连他都能感受到乔安娜的焦躁和不安了。

乔安娜坐正身子,总觉得有些混乱,没有回答伊利亚的话,反又向他抛出了疑虑:“吸血鬼能生育吗?”

她知道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

伊利亚侧首看着她,有些不解。乔安娜依旧望向窗外,那对被车甩在远处的父子又走近了,嬉笑着,隔着玻璃都能听到男孩的笑声。他的心跳声强劲有力,像是沉重的鼓点,一记一记落在乔安娜的心上。

伊利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看到了那对父子。大概是没有看清,他又凑近了些,与乔安娜之间的距离也瞬间缩短,就连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父子走过车旁。伊利亚坐回原处,压低了声:“那是个混血儿,人类同吸血鬼的孩子。”

第19章 NINTH TOUCH

乔安娜怔怔地盯着他, 恨不得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一丝玩笑的情绪, 然而没有成功。说出这话的伊利亚非常严肃。

“人类与吸血鬼的孩子……”

她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反复咀嚼了数遍, 试图能够明白些什么,但尝到的仅是淡然无味的粗糙感。她喉头一紧,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汽车再度启动, 那对父子又被甩到了视线之外。

“那个男人……”半晌, 乔安娜才开口,声音略有些干涩, “他爱上了人类吗?”

所以才有了一个跨种族的混血孩子?

伊利亚听到她的问话, 竟然笑了一声, 轻轻摇着头, 连发梢都颤动着名曰嘲讽的情绪。

“他只是想要个一直一直陪着他、拥有他的血脉的孩子罢了。”伊利亚扯了扯嘴角,显然他并不喜欢这种事情, “你知道的, 爱情容易变质。尽管吸血鬼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相当长情的生物……”

“嚯……是这样吗?”乔安娜冷笑着, 用一句嘲弄打断了他。

伊利亚突然噎住了,顿时让乔安娜一阵得意。从壁炉事件之后,她发现原来呛伊利亚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如果能把他堵得哑口无言,那绝对是再值得欢呼不过了。

不过乔安娜自己也承认, 这确实是一种小众的恶趣味。

伊利亚眸光微暗。他大概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别过头去,盯着道旁的街灯,片刻后, 才重拾起适才未尽的话题:“亲情这东西,大抵来说是不会改变的,也是最深刻的羁绊。当然了,所谓的‘想要享受天伦之乐’,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用来搪塞他人的疑虑。要我说啊,那人只是太想要个孩子了——不是因为喜欢孩子,而只是单纯地、像是履行义务一般,需要一个孩子满足他的生命罢了。仿佛没有一个孩子,他在这世上,就是白走了一回。”

“或许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毕竟这只是你无端的猜测。那男人很爱他的儿子。”

乔安娜时刻都不忘记呛上几句。

伊利亚笑了,想来这笑容大概是在嘲笑乔安娜的天真。他也不反驳,只继续说道:“我曾有一次去了某家在人工授精方面相当有权威的医院,因为我好奇那儿是什么模样的。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他猝不及防抛出一个问话,不过却没有收获乔安娜的回答。一来是因为从未去过那种场合的乔安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二,她的想象力不足以支撑她给出一个答案。

估计伊利亚也知道她答不上来,因而没有停顿太久便解答了疑惑:“我看到那些人工授精失败的夫妇们,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大声恸哭,让那些成功孕育了后代的夫妇都不敢吱声。那些人恸哭,难道当真是因为不能拥有心爱的孩子而哭吗?这倒是不尽然。他们恸哭,或许是因为害怕没有能够理所应当为自己养老的工具;或许是因为害怕旁人的质问,像是‘为什么你们没有孩子’云云;或许是因为察觉到没有孩子的自己竟已落后于同龄人那么多。他们的恸哭,因素复杂,然而有极大一部分都不是因为他们对孩子发自内心的爱。

“人类呵,是一种对于后代有着诡异执念的生物啊……”

乔安娜抿了抿唇,直觉般的想要把伊利亚的这番话打成胡言乱语,然而细细捋了一下其中的建议,竟不小心被这如同悖论一般的说辞给说动了。

“都说了,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伊利亚没有否认,顺着她的话应道:“是啊,只是我的猜测。不过那孩子来得不容易。人类同吸血鬼,虽然根源相同,但身体结构却是大相径庭,说到底已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了。让人类女性孕育一个异种的混血儿,近乎是天方夜谭。我听说他前前后后尝试了十几年,用掉了不知道多少人类试验品,才终于得到了那个孩子。你说,他应该给予这唯一的儿子最大的宠爱吗?”

乔安娜不置可否,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她却不是很想说出口,仿佛将答案藏在心口,就能改变一切心知肚明的事实了。

话题在沉默中结束了,也没有人想要继续说下去。道路尽头,城堡的尖顶穿透沉默的迷雾,出现在眼前。

乔安娜虽知道女王住在城堡中,但却从来没有机会亲眼一见这座凝聚了至高权力的产物,公爵府又离得远,从窗外也无法窥见到城堡。

城堡外围的灯光调成了浅紫色,打在城墙砖瓦上,莫名的梦幻感十足,远远看去,倒是有几分游乐园里的城堡的模样。只是后者仅仅用作装饰罢了。

初一看去,乔安娜不禁惊叹城堡的巨大,然而待车驶近了,她才发觉,原来城堡也仅仅只是那样罢了,也并不是那么大。她略微有些失落,现实和想象出现了偏差。

司机把车停在城堡边角的空处,这里已经停了几辆车,看来他们来得还不算晚。引路的侍童躬身候在车前,这回哪怕伊利亚不说,乔安娜也不得不勾住他的臂弯了。

该有的分寸,她还是明白的——否则大概又会被伊利亚用那番熟悉的“长亲论”说道上半天。

这是乔安娜第一次踏入城堡的内部,忍不住四下乱瞄起来,尽管他已经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让它到处乱动了,但好像没有太多用处。目光所及之处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吸引着她,从掺了金箔的墙皮到悬在天花吊顶上的宝石灯饰,似乎连这里的空气都透着“穷奢极侈”这四个字,公爵府相形见绌。

“别东张西望。”伊利亚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在她耳旁小声地叮嘱了一句,“你丢的可是公爵大人的脸。”

乔安娜立刻收回了目光,有点尴尬。

侍童拉开宴客厅的大门,乐声同灯光一同倾泻出来,让乔安娜一度有些晃神。那些喋喋不休说着话的吸血鬼们安静了一秒,而后又重新回到了适才的状态。乔安娜长舒了一口气,她庆幸那些人没有投来怪异的目光。

然而轻松感并未持续太久。当乔安娜意识到自己正驻足于满是吸血鬼的方寸之地时,难以言喻的恐惧感顿时占据了大脑的每一处空隙。她像是踏破了湖面的薄冰,猝不及防地就跌入了冬日的冰流中,四肢僵硬,连一丝丝温暖与希望都探知不到。她只能盯着地砖的裂缝,环绕在周围的赤眸让她没由来的心生胆寒,往伊利亚的身后挪了挪。

伊利亚多少嗅到了乔安娜的不安,多少也能隐约猜出这份不安源于何处。他停下了脚步,本是想要说些什么的,话到嘴边却收住了。

他看到凯茜朝他走来了。

“哦——亲爱的凯茜。”伊利亚松开手,朝前迈了一小步,搂住凯茜的肩膀,轻吻她的面颊,“新年好。”

“你真是一如既往地贴心呢。”凯茜笑着,视线朝乔安娜所站的方向投去目光,“这就是你新转变的吸血鬼吗?”

凯茜身上萦绕这一股难以言状的威严,尽管此刻已经刻意地收敛了一些,却还是足以让乔安娜手足无措了。她慌乱地四下乱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伊利亚仍是笑脸吟吟的,把乔安娜推到了凯茜面前:“是的。她还很年轻,有很多东西有待学习。”

凯茜收回目光,尽管对于乔安娜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还是说了句:“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呢。”

伊利亚忍不住笑了:“凯茜用来夸奖的词语为什么从来就只有‘可爱’这一个呢?”

凯茜耸肩,眉眼间透出些许无奈:“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多读几本书吧。”

“我可不如你悠闲。”

说话间,又有别的吸血鬼来了,寒暄就此中断。凯茜吻了伊利亚的脸颊,向刚来的客人走去。伊利亚恋恋不舍地追随着她的背心,许久才收回目光。

至于先前还慌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乔安娜,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同凯茜对视过一眼,被她强大的气场碾压了八百回后,乔安娜这才感觉到,原来周围的这些吸血鬼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吓人。

她长出一口气,抚摸着鬓旁一缕卷发。许是想要调节气氛,她问了一句:“原来你是女王的小白脸吗……”

伊利亚投来一个诡异的目光。

看来乔安娜想要调节的气氛,指的大概仅是自己的心情吧。

“是姐姐。”伊利亚的语气淡淡的,乔安娜的问话似乎略微戳中了他不爽的点,“凯茜是我的姐姐。”

“哦……”

乔安娜闷闷地应了一声。这回答倒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对于伊利亚和凯茜的关系,乔安娜听到过很多不同的说法,其中就包括了“兄妹”这一说。显然,口耳相传同现实之间,多少还是存在着差距的。

乔安娜扭头看了一眼凯茜,虽只窥见到了她的侧脸,但却找不到太多与伊利亚相似的地方。除了一头银发,这对姐弟好像没有太多的共同点。

她在心里暗自嘲讽了一番自己愚蠢的判断力,悻悻收回目光,却看到了角落处的亚特伍德。他灼灼的目光正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第20章 ZEro

亚特伍德生了一双相当俊美的细长眸子, 眼角微翘, 看起来有些许不羁放荡的气质, 像是个四处留情的浪荡子。若是将这双眼睛放在女人脸上,想必定是媚眼如丝, 勾得男人前赴后继地拜倒在裙摆之下。

此刻这双眼睛却失去了那好看的弧度, 瞪得浑圆, 将原本细长的形状破坏了尽。乔安娜有种说不上来的害怕,忙侧了侧身, 将他的目光甩在身后。然而转过身后, 她却又隐约感觉到亚特伍德的目光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来的。她屏住呼吸, 鼓起勇气扫了亚特伍德一眼, 便匆匆收回目光。

亚特伍德确实没有看着她——反倒是她在自作多情了。他的目光聚焦在伊利亚身上,追随着伊利亚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神渗人得慌。他好像是忌惮着伊利亚, 然而尊敬中又含了一丝不加掩饰的艳羡。

他如同一只尚未完全长大的幼狮, 对于长者的姿态心怀憧憬与敬畏,与此同时却也虎视眈眈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恨不得能咬住他们的脖颈,将其拖下宝座。

他的心思很好猜,明晃晃地几乎都写在了脸上。乔安娜别开眼,不再看亚特伍德了。他那样的眼神很吓人。

伊利亚亲昵地同周围的宾客问好, 乔安娜跟在他身旁, 不知所措地尴尬笑着。那些贵族都不太惊讶于乔安娜陌生的面孔,对于他们来说,想要转化一个新的吸血鬼不是什么值得诟病的事, 就算将原本应当用作食物用途的人类变成同类也无妨,他们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更何况,做出了这番举动的人是伊利亚,就连女王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就更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批判伊利亚了。

贵族们有意无意地将目光与话题一起从乔安娜身上移开,可乔安娜却没办法明白他们的心思,诚惶诚恐地站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应付眼前这群年岁是她几十倍的吸血鬼,顿感煎熬无比。

伊利亚正同某位军官说着话,亚特伍德突然挤了过来,丝毫没有察觉到身旁女伴的头饰在拥挤中歪倒了。确切地说,他根本就不在意身旁女伴现在如何,他眼中只剩下了伊利亚和上校。

他早已经敛起了先前的那些情绪,换上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颔了颔首,用手中的酒杯轻碰他们的杯沿。

“劳伦中校您从欧洲回来了?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他抱歉地笑了笑,“那儿的战况如何?欧洲大陆的人类几乎快被逼入绝境了吧。”

劳伦中校的嘴角紧绷着,眉头微皱,看向伊利亚。伊利亚颔了颔首,他才开口道:“嗯……差不多是这样。”

他的回答简略到了极点,有几分不情不愿。

亚特伍德仿佛没听出来他话中的的异样,还想再问,却见劳伦将军一躬身。

“我看到贝利叶上校了。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公爵大人……还有子爵。”

他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而后才将亚特伍德的称谓加上。亚特伍德的笑容也很明显地冰凉了一瞬,然而转瞬间就又恢复了适才的热情,说着“下次去您府上拜访您”之类的客套话,目送上校离开了。

亚特伍德又和伊利亚客套了几句,就又看到了其他贵族。他匆匆切断话题,带着抱歉般的笑意,离开伊利亚的视线范围,奔到了别的贵族面前。

伊利亚一直维持着的礼貌微笑随着他的离开分崩离析,显出了些疲惫的神色。

“活得像是一只蜜蜂一样啊……那家伙……”他把玩着手中的高脚杯,小声嘟哝。

乔安娜扭头看了亚特伍德一眼,他正穿梭在人群中,女伴已经被甩到身后,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根吸管嗦着杯中的鲜血,嘴角透出不满。

“你是说亚特……亚特伍德吗?”乔安娜有点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因而才停顿了一下。

伊利亚放下杯子,一手撑着桌角,轻轻用指尖碰了一下杯沿,没有给出回应,但乔安娜知道他的回答究竟是什么。他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

“上层的吸血鬼,像是坚实的堡垒,团结且难以攻破,是不会轻易让其他‘陌生’吸血鬼突入的。他正在尝试闯破这座坚不可破的堡垒,急切地碰遍堡垒的每一处,想要找到一块叩开大门的敲门砖。他想要堡垒中的一员。”伊利亚叹气摇头,像是在为亚特伍德唏嘘,可他的神情中看不到太多的可惜,“今年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踏入这样的场合,所以才无比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吧。不可否认,他很有野心,也有能力,但实在太急躁,也太年轻了,不懂得怎么去掩饰。”

“他能成功吗?”

伊利亚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谁知道呢。”

至少他不想要现在的亚特伍德进入堡垒。

乔安娜看着亚特伍德与每个贵族都短暂地交流了几句,就又转移到了别的吸血鬼面前,果然像极了一只蜜蜂。乔安娜觉得他简直可悲到了极点,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她忘记了自己。如果将自己纳入考虑范围中,那她应该比亚特伍德更可悲一点。

至少亚特伍德还有冲破堡垒的机会,她大概是会陈尸护城河的可悲之徒吧。

她如此想着,同伊利亚窝缩在让人无法轻易看见的角落里。该打的招呼都打过了,宴客厅内的每一个吸血鬼都已经和他打过照面,伊利亚觉得没有必要再多进行无聊的应酬了。

“每年的开端都是这么无聊啊……”他暗自感叹了一句。

他本还想再继续抱怨几句的,可四下却倏地静下来了,只回荡着凯茜用餐叉轻敲杯壁的清脆微响。伊利亚收起未尽的话,走出了无人能见的小角落,向凯茜一笑。

“诸君。”凯茜沉声道,“一年的平和已然过去,我们将迎来新的起点。暂且忘记前一年的荣耀吧,大陆之上,还有我们务必征服的疆场。”

座下掌声一片,伴随着欢呼声,伊利亚大概是其中最积极的那个。乔安娜别开视线,不去看凯茜嘴角那抹自信的笑容。她的话乔安娜怎么听都觉得不舒服。自占地底为王还觉得不够,仍想要称霸整片大陆吗?她几乎都快要嗤笑出声了。

伊利亚轻拽了一下她的手腕,目光仍追随着凯茜,然而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乔安娜抿紧双唇,不情不愿地也跟着鼓了几下掌,制造出了些不痛不痒的微弱响声便就此作罢。

凯茜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左不过是要激励座下的诸位吸血鬼来年也要前赴后继带劲这个种族进步云云,听得乔安娜一阵犯困,低头打了个哈欠,结果被伊利亚狠狠瞪了一眼。

“注意场合!”他压低了声,四下扫了一眼,“你该庆幸没人看到,我的面子也还在……”

乔安娜撇了撇嘴,嘴上连连称是,实际上没人知道她是否真的把伊利亚的话听进去了。

凯茜乏味的演讲持续了好几分钟才终于结束,紧接着就到了乔安娜抗拒的环节——跳舞。乐队奏响欢快的前奏,乔安娜站定,四肢却僵硬到了极点。尤其当伊利亚的手碰触到她的腰间时,她竟然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她知道伊利亚在看着她,照理来说她也应该直视他的双眼,可乔安娜有些胆怯。视线无处安放,她只好盯着伊利亚西装外套的车线,至少把视线安置在这种地方还能让她平静一点。

“不用紧张。”伊利亚附耳说道。他感觉到乔安娜在发抖。

“才不是紧张!”音量有些超标,乔安娜急忙压低声,愤愤然道,“是冷!”

伊利亚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没有戳穿她的逞强之词。

一段乐曲大概五分钟左右,本应该是伊利亚漫长生命中再短暂不过的一瞥,然而却成了不能忘记的噩梦——因为乔安娜踩了他的脚三次。而乔安娜又恰好穿了高跟鞋,每一步都比平时更加用力。伊利亚对痛觉不敏感,但这可不意味着他就能对被踩这回事释怀。

更让他恼怒的事,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