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蝉]非天(47)
“你是什么,天命便是什么。”
“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么?”老李笑道,“你不是一直在寻烛龙之火——你找到了。”
杨蝉接道:“找到了,取不出,就在我身下,有何用?”
“何用?呵呵……”老李又笑,“你以为,那是死物?龙火龙火,因火而为龙。是他来认主,又谈何你取他用?”
“什么意思?”
“草与木,人与兽,天地万物,拾得龙火,皆可为烛龙。只因世上本无烛龙,龙——自在人心中!”
古寺钟声,不知由何而来。
一声,勾起回忆。
一声,止消魔心。
一声,前尘尽散。
杨蝉终于想到了,华山有庙,但钟声飘不到这样远。那一年,玉华寺外的飞雪,寺中圆寂的老僧,以及钟声……
钟声飘远,在她耳畔生了根,每抑魔心,留声九百年。
她不自觉抚上心口,终于相信了那老僧的话。
——他从何处来,便往何处去。既得天地孕育,自当天地收回。山川草木,飞禽走兽,都不是他,却又无一不是他。
如今,就连这一点执念,也要随他回归尽头。
黎明将至。她听得老李的脚步,正往外走。
她在他背后喊一声道:“你不该姓王也不该姓李……你,还是姓孙好——是猢狲的‘孙’!”
远处传来一阵笑声,他竟这般洒脱。或许,这是最好的选择,所谓逍遥,也当有始有终。
没有遗憾,便是逍遥啊!
“济沧海,观天宙,人间寒暑付从头。战狼烽,论功侯,唯闻青史数名留。君不见,江山如旧,一场风雨一场梦;恨不尽,南星北斗,几回兴亡几回休。苍生易叹离人瘦,罪责身堪轻如朽——复白首,凭何笑春秋?”
她听得他吟词而去,声音渐远……
……
——猴子,你有名字么?
——当然有!俺姓孙,名为悟空!
……
悟空——悟天地万象,得大道者,一切皆空。
这世间,从来就只有一个孙悟空!
第四十四章 凡心
“巫山有女……”
近了。她循着声,渐渐走近了。
有人,正在林中练枪。枪风戾戾,一句一式,偏带些许愁绪。那声吟到:
“巫山有女,确州有郎。
女之心耽,士亦思量。
其意相合,结以贤良。
桑田沃若,黍麦有余。
冥寒赤暑,老匿闲乡。”
这一段,她识得。那曾是她爹娘互许的情诗,表意坚定,宁愿一世隐居,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一丛竹子挡住了她的身形。
林中飘乱的竹叶迷了她的眼,她抬起手揉一揉。
语调一转:
“今兮怒兮,炰烋荡荡!
龚行天罚,罪何敢当!
哀若父兄,累引其丧;
哀若母兮,泣声惶惶……”
她睁开眼,定睛观看,眼前是她二哥。是她二哥在练枪——枪式激猛,愈来愈快,一时间令她眼花缭乱。
“……
错不明兮,夫情屈枉!
悲兮痛兮,室家不存。
之子相随,此途茫茫。
……”
他念着,声调再转,细细观之,双目渐渐盈满赤红,有怒有悲。而那枪,也使得愈发有力了!
他吟道:
“铁刃白骸,血盈灼灼;
魂所动兮,其夜未央。
覆以天日,恨必昭彰!”
念及此处,一枪扫乱竹,随即叶舞漫天,落了他一身。
他未停,也不愿停!
“恨……必昭彰……恨必昭彰啊——!!!”
他重重地念着这最后一句,再挥枪,已无章法,只为宣泄满腔恨火,只因一夕间天伦梦破!气劲遂发,直贯苍穹,激起一山鸟雀。
赶来的玉鼎恰好撞个正着,他顾不及杨戬气劲未收,只凭多年修为,冲上前去,将他喝阻!
“戬儿!戬儿!你给我停下!”
杨戬不语,气劲稍稍收了半分。但攥枪在手,死死不肯放松。
“冷静下来!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走火入魔,到时候我就算叫来我师傅来也别想救得了你!”
杨戬赤红着双目,神情挣扎难抑:“师傅,我冷静不了……我冷静不了!我说我听你教诲,不会报仇……那是骗你的……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上天去救出我娘!这几日你见到了么?三妹如今这番模样都是天庭所赐!你要我怎么冷静!她这辈子都被毁了……都被毁了!!”
“二哥?”她轻轻唤他一声,并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被毁了。
这一声,杨戬一愣,魔怔顿消。
“……阿蝉?”他看到了她,就在那一刻,满目赤红褪去,仅余一圈潮痕,润了眼眶。
他赶紧上前几步,扶住她的肩膀:“阿蝉,你……能起身了?”
她点点头。
他半是责怪半是怜惜:“怎的不好好休息,竟走了这么远……你觉得如何?有哪里不舒服么?”
她摇摇头。
“那便好……那便好……”他终于放下心来。
那一年,她八岁,他十五。未及弱冠,还是个少年。
……
额头狠狠撞向地面,噗地一声闷响,多了一处血痕,疼痛倒是减了三分。
涌现的记忆暂时消退,她听到有人来了。
“谁?!”她警觉道。
“是我……”哪吒小心翼翼地应道,“阿蝉,你的额头……”
“很快便会好,勿用担心。”
“你这样以痛止痛,唉……”他顿了顿,似在观察,随即惋惜道,“阿蝉,我听说了……你的双眼真的……”
“对,看不见了。”她轻描淡写,毫不以为可惜。
然而哪吒为她愤愤不平:“这一次,是杨二哥过分了,再怎么,你也是他三妹!更何况你杀的是恶人,这有什么的!他忘了,当年随武王平定天下,行军打仗,有谁不杀人?!还不是心安理得,最后封神的封神!”
“那是因为过去的人命不值钱,现在嘛……”
“哦,那个被杀的员外命值不值钱?!他是个好人,就这么死了!依我看,再这样下去,好人的命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坏人的命才值钱,谁也动不得——大明要亡了!”
杨蝉撇撇嘴,无奈道:“哎,你何必到我这来批评世情呢?你身在天庭,这种事看看便好,尽量置身其外,不要像我,一个没忍住,就惹祸上身。”
哪吒的声音立刻扬了起来:“阿蝉,你关心我吗?”
“何谓关心?不过提醒你一声,不要自作多情。”
“哦,”哪吒有些悻悻,但还是道,“你托我查的事,我看了。华山法阵,确被人动过。”
“哦?是我能立刻出关了,还是生门皆被封死了?”
“都不是,事情很奇怪,”哪吒道,“阵法有异,一瞬一变化,在山中自是不觉,我到空中看去,一日间只见阵法已变化七千二百有余……”
“这……”杨蝉思量道,“你与我二哥说了么?”
“还没,”哪吒想了想道,“阿蝉,由我查看所得,伽南也不过是想你提前脱困,他是你徒儿,或许不告知你二哥反是好事……”
“你见过有人做好事却鬼鬼祟祟的么?阵法之变,看来他早已布置许久,然而从不向我告知!你怎知他是为我脱困,你怎知他不是另怀私心!”
哪吒闻之,只得道:“这……好吧,我明白了,此事我会与杨二哥禀报。唉……对于阵法排布,我及不上他。若是我师尊还在,我倒可以先去请教他了,如今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
杨蝉概叹道:“阐教十二金仙除了玉鼎,皆自封于九天之上,至今也已过了两千五百年有余……若不是当年玉鼎有事迟到,错过吉时,或许我二哥也再见不到他师尊了……”
“我听我师尊说,要得大道,就有大舍。凡人也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以,既然是他们的宏愿,我该为师尊高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