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蝉]非天(33)
半晌,杨蝉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二哥你来真的?”虽则虚弱,她却笑笑,擦去唇边血迹,“你终于下定决心,要杀了我么?”
后半句一出,杨戬微怔,目光避开去。
“我早要你杀了我,你不听,”她仰天望向那日头,“或许五岁那日,杨蝉已死,而我,只是你执念于旧情的一场空梦。”
杨戬握紧刀柄:“是不是空梦,由我说了算。”
这熟悉的话,令杨蝉一愣,随即笑道:“哦,那我们真不愧是兄妹。呵呵呵呵……”
“你赢了,动手吧。”她旋即敛起笑容,伏地向杨戬叩首,“二哥,请。”
“我说我要杀你了么?”
她抬起脑袋:“那便是要杀龙延了么?”
“那个人,我自有裁决。”
“如何裁决?”
“与你无关!”
“但你杀我之意已起……他怎样都好,你都要对我有个决断,对么?”
杨戬不答。
“你动手么?”
杨戬一时不动。
她不解道:“二哥,你莫不是逼我自裁吧?你明知只有你才能杀了我,而我,即便断了脑袋也能再接回去……”
一只手,轻轻抚上杨蝉的脑袋,止住了她的挑衅。
“你……何时能明白……”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自杨戬口中溢出,
他低声道:“或许那日,我就该将你就地正法,也免去今日这般祸害……毕竟你做了什么,你不知、你不懂、你不明白……”
掌下暗中施力,杨蝉默然受之……此身诸多罪孽,今日便能一并了结了么?
剧痛袭来,杨蝉眼前一花。
……
“杨戬之妹罪犯滔天,引西海洪祸肆虐,百姓死伤无数……本王不能坐视不理,今日既然捉到杨蝉,无论如何本王也要上报天听!”
“父王,求你……事关重大,不如等二郎前来解释再行定夺……”
“不行!你痴情于他,已丧失了判断!对于此等祸患,本王绝不姑息!”
“父王!”
“别拦着本王……”
“放开我……”
……
“放开我!!”
剧痛之下,杨蝉突然丧失理智,一掌相向,击向杨戬!
“啊——!!”
只闻哀吼震天,地底之物应声而动,阵阵龙吟似有若无,怕是要随之破土而出了!
“阿蝉!”杨戬大惊,华山再起变化,眼见这剧变难以压制,数天前的惨剧又要重演了!
不再犹豫,那柄三尖两刃刀旋起破空刺去,裹挟气劲,迅疾而力沉,势必一招,便取杨蝉性命!
无非电光火石之间,杨戬眼中只有杨蝉一人,并未觉察其他,更何况,那是个气息微弱的凡夫俗子。
龙延其人,毫无武功。除了一身医术,便是寻常人一个。这个寻常人,有一天发了挽救天下人的宏愿,奈何天资有限,空有一副妇人之仁。
天下人是救不完的。
能救的,只有眼前人。
刀刃穿过皮肉,血溅了杨蝉一脸。
她扶着脑袋,清醒过来,杨戬的刀刃只离她差了半寸。
一个凡人,替她挡了这一枪,这是她生平第一耻辱!
“谁要你替我挡刀!你这蠢人!”一张口,又是伤人话语,想要收回,奈何已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
龙延淡淡地笑道:“何人不惧死……只是……我突然想明白了……”
“……”
“即便……是弃子……在棋盘上走这一遭……也……够了……”
“爹!”远处,叶迦南被那细犬拦住,见着这一眼,不由大哭起来。
杨戬收回兵器,面容依旧,看不出他是否意料到这一幕。但无论如何,龙延必死,这个伤,是治不了了。龙延张了张嘴,似还有些事,想要说。
“二哥,容我与他说几句话,行么?”杨蝉一反往日嚣张态度,“我今日,就提这一个要求了。”
“我该允么?”
“他妻子因我而死,没想到他也……算我欠他!”杨蝉恨恨道。
“给你半刻钟。”
杨戬缓步离开,带走细犬,也带走迦南。
只留下这一方天地,给予死者对生者的告别。
第三十二章 缄默
杨蝉虽伤重在身,仍强提功力,以一道真气灌入郄门穴。
“我护住你心脉,你的命,顶多再延一刻。你有什么想说的,快说!”
龙延释然一笑:“你说……我与你二哥长得像……可方才所见,明明一点也不像……”
“又不是指容貌相同……”
“那……像在何处?”
“你竟还有时间说些废话?”
“好吧……”
龙延仰面而躺,咳了几声道:“杨蝉,你……还执念于那地脉之物么?”
“那物存于世间一天,我的念头就绝不断绝!”杨蝉半跪在他身侧,斩钉截铁道,“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不能阻拦我!”
“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为什么,”杨蝉低声道,“我杀你先祖,咒你亲人,又锁你十九年,你却以命报之,为什么?”
“呵呵……”龙延咧开嘴,满满的血沫溢出唇角,“是啊……我为什么要救你……那你为何……又要屠尽龙家满门二十五人……琳琅死后,又为何替她修坟、又为何承接天命为她守庙……”
“我……”
“不知道么?”龙延叹道,“世上的事,不明白的有那么多,哪儿能每个都探究得到一个为什么……人不明,问鬼神;鬼神不明,问天地;天地不明……那便但求问心无愧……何妨……”
“……”
“杨蝉,你不能死……”他哆嗦着抬起手,死死抓住杨蝉的手臂,“你总笑我,医者仁心,却谁也救不了……但是你看,我救了你吧?如我所见,你也……只是我的一个病人……少了心魂的病人……愿你早晚有一天,不似你所嘲笑的我,救的是天下苍生,而不是眼前那一个个……”
“你的宏愿太大了!医者……凡人!”杨蝉不屑,手中穴位拿捏却并不松懈。
“是……”龙延应道,“一个凡人救了你……你不甘心……那么这个凡人还要告诉你,你要小心……”
“我小心什么?”
“因为……你是唯一能取出那一物的人……”
“恩?”杨蝉一惊,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你知道些什么?!”
“知道……他们已追踪了你……千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只欠……地利人和!所以你不能死……”龙延艰难地喘息道,“若你一死,那物没了归处,他们……还是有办法得到……到那时……咳……”
一股又一股血,从这残破的躯体里泉涌而出,在他身下汇成一滩红色的水洼。
“那些人……筹谋已久,他们……”龙延说到此处咬着牙道,“将我这一生……统统都算计了……”
“……”
龙延长叹道:“我从一早便知,我是那弃子……可谁愿做弃子!谁愿!我不甘心的是……无法与琳琅携手到老,无法看着迦南长大成人……我……悔不当初,被他人利诱,许下重誓,随后一步步愈陷愈深,待想抽身时,身边之人,尽成了他们对我的要挟……”
杨蝉不服道:“是!你是宁死也不愿再遭人算计!可你这一撒手,是自由了么?”
“我等凡俗之人……有得选么?”龙延苦笑道,“若你是我,你又当如何……”
“我……”杨蝉噎住,细细一想,要她立刻当个乡野村姑,真还不如立刻给她抹了脖子一了百了的好。
——人不明天意;鬼神不明朝夕;然天地者,不明世情矣。
“你……要当心……”龙延提醒道,“从今往后,你身边之人,一个都不能信……那些人曾利用了我的父亲、又利用我引动了琳琅的魔心、最后,你来了……我曾以为,你和他们一样……”
“我也利用你,不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