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蝉]非天(13)
可杨蝉却继续道:“……我抱着她的孩子去了她家,她丈夫在她出门之后便病死了。现在他们夫妇俩就剩下这个孩子了。这孩子没了爹妈,也没人照顾,还那么小,在吃奶。村里没有新的孕妇,并没有奶给他吃。我们兄妹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养他,而且那孩子跟他爹一样也染上了绝症,很快就会死了……”
叶琳琅皱了皱眉。
“我掐死了他,”杨蝉伸出手,在窗外幽幽的荧光中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好像在看那手上擦不干净的血,“我杀了个婴儿,凡人说,那是最大的恶行。但是战争中,这样的事却是常事。”
“你二哥没有阻止你么?”
杨蝉避开话头:“……我后来没有再杀过一个婴儿——不,我再也没有现于人前,我不现于人前,人就不会因我而死。我所杀的都是天兵,他们要抓我,所以就该死。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并不是无错的。”
“你二哥……”
杨蝉忍了忍,回答道:“我掐死那孩子的时候,二哥在旁看着。”
“为什……”
“他给我上了一课,因为我的不慎露面而要弄死两个人。”那天至今,她始终记着那些话,“他说:‘阿蝉,你记住,从今日开始……活在黑暗里,就是我们兄妹今后的路。那些外人谁若看到了你的面目,统统都要死!’”
第十三章 天意
室内沉默了一阵。
叶琳琅忽然由衷叹息道:“多可怜呀。”
“可怜?”
“我也有个孩子,”她沉吟道,“他刚生下便被他父亲带走,五十年了,我不知道他过得如何。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母子分离更叫人悲伤的事情了,可是,你却比我的孩子还要不幸……”
“你觉得没有心是不幸吗?”
“难道不是吗?”
“我二哥说过,没有心,于我而言是件好事。”杨蝉道,“在你们口中是不幸,在我眼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过是凭着人世间的规则来判断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而已。”
“不,你一定是有感觉,”叶琳琅舒了口气,“每个人都有心,只是于你而言,你的心离你太过遥远,你触及不到罢了。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找回它,到那时候,你就会体会到这世间、这数千年来你所有的情感……”
杨蝉不屑道:“哼,我对那种东西可不屑一顾,而且若真有那么一天,或许我会疯的吧。”
“阿蝉……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随便。”杨蝉灌了口酒。
叶琳琅伸出了手:“阿蝉,我可以抱抱你么?”
杨蝉一愣,酒壶一滞,壶中的酒洒下些许。
那女人抬起一直低垂的双眸,灼灼的目光所散发出的光彩一点也不似堕入魔道的魔物:“我有个孩子,和你一样的孩子……或许你说得对,我不值得为一个男人沦落至此。然而我却控制不了我对孩子的思念……”
杨蝉想到山下村子里的女人,还有女人怀中抱着的孩子;叶琳琅发病在山下游走时,总是循着孩子的声音……
“你说你不记得你娘了,可是,你的确曾有个娘,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思念过她么?”叶琳琅伸出手,“孩子,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娘,让我抱抱你么?”
杨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有一阵不悦涌上心头。眼前蓦地闪现过一丝回忆:那披着白毛的怪物跳到她面前的时候,杨戬挡在她身前,淡淡地道:“阿蝉,你终于见到她了……快叫一声‘娘’。”
她僵在哪儿,叶琳琅以为她不乐意。
“恕我冒昧了,”叶琳琅等了片刻,只得收回手,羞愧地用袖子掩住口:“真是抱歉,或许我的病又犯了。”
“你想治你的病么?若想,只便应一声!”杨蝉再次提醒她,“这是第五日,再两日,就算我不动手,也会有人盯上你的。”
“还有两日,你能在两日内找到我想见的人吗?”
“只要我想,便能找到。”
“可是我一合计,我不想了。”
叶琳琅目光灼灼,先前的媚态烟消云散,杨蝉的眼前,是一个坚定的女人,她已作下决定了,这决定作得悲怆,而且,再也无法逆转。
“我治不好了,”叶琳琅自己说道,“我的身体,我很清楚。哪怕他们现在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也治不好了。”
“不尝试,怎知治不好……”
她却道:“相思无解,蹉跎了的那些岁月,是回不来的;心病,又岂能一瞬间转好。我最后的时间,还有人陪我,我已满足了……”
“我算不得人。”
“我眼中,你算,”叶琳琅轻轻搂住那个表情冰冷小女孩,“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
她的头贴着杨蝉的额头,温润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因为从始至终,你没有骗我……”
她是一只狐狸,狐狸都是骗人的。然而狐狸却被人骗了,所以,这世上最狡猾的,到底是什么呢?
杨蝉闭上眼。她忽然有所沉湎,沉湎于这样的气息中。狐狸媚人,既媚男人,也媚女人。谁知,也能媚她一个无心之人。
室内安静了一阵,双方都不愿这静谧被打断,可就在这时,洞外忽然传来一声战鼓。
杨蝉倏地睁开双眼,恰好看那花田间腾起一片萤火。整个洞府因为不善的来客而沸腾起来。
洞府外的呼喊中气十足:“大胆狐妖,为祸山中,触犯天条!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恩?”杨蝉抬起头,“怎的才过五日,就跑来了?”
她回过身,却见那女人已整理好容装,一袭红衣似血,后摆长长地拖在地上。
“阿蝉,我们出去吧,”她温柔地牵起她的手,“他们终归要来的,不是么?”
于是她也任由她执起她的手。
是啊是啊,天兵总是要来的,叶琳琅已被判了死刑,是救不了的了;三界之中,是人是神是妖,该死的,总有一天也是要死的。
杨蝉想,这个女人执起的手是个侩子手的手,等会就要取走她的性命了。可是那女人似乎并不害怕,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一个仍有心的人,心却也能死了。
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啊……
她被她牵着,踏过花田中的小径,走过潺潺溪流上的石桥,沿着石子铺却的小路,走向洞外,洞外一片光明,阳光普照,如此刺眼;那光芒下的天兵天将逆光的身形,如此高大伟岸不可一世。
杨蝉发现自己在走神。她时不时会看看她的猎物,再看看云端。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作为一个刺客,分心要不得。可第一次,她的猎物无意挣扎,她自己却有了犹疑。
杨蝉抬起头,见那女人一脸决绝。
“叶琳琅认罪,”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在场诸位应当都能听得很清楚,也着实令在场的都有些吃惊,“华山魔障因我而起,叶琳琅自当伏诛。”
山里的瘴气又浓了几分。叶琳琅红袍下的黑气涌动,已经不能自抑,杨蝉死死盯着她,等着不知何时便迅速出手。
可这回,她慢了一拍。
就那么一瞬。
叶琳琅口吐鲜血,软倒下去。
“叶琳琅!”她惊骇地扶住她,那女人倚在她怀里,血洒在红色的袍子上,很快便溶为一色,分不清了。
“我的半颗妖丹,被我震碎了。”她凭着最后的力气还向她狡黠地眨眨眼,“你看,我没有入魔,你也没有杀我,我赌赢了,对吧?”
“取你命的,本该是我……”杨蝉不知说什么好,“你真傻。”
“唉,我也知道,我等了五十年,他没有回来,区区几日,又怎么可能等到他呢?”叶琳琅挣扎着抬起手抚着杨蝉的脸颊,“阿蝉呀……阿蝉呀……能最后遇到你,真好呀……你……可以最后叫我一声娘么?”
杨蝉闭上眼,任由那手拂过面颊,轻叹道:“你别得寸进尺了,我可只有一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