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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104)

作者: 何缱绻 阅读记录

她漆黑的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手脚并用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脸颊贴在他沾着潮意的头发上,微微抽气,捕捉到一丝清冽的烟草气息。

他浑身一瞬间瘫软。

这一刻,却不是垮了,只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放松时刻紧绷的神经,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贪恋地,沉溺在一处温柔乡中。

“你怎么了?”

她声音软绵绵的,化作缕缕温柔,缠绕在他心头。

一向对她缄口,一向不愿把一些沉重的事告知她的他,此刻终于放下了自己那些情愿扛起一切的倔强,侧头枕在她单薄的肩头上,鼻息微哑,说:

“一个朋友去世了。”

第57章 薄光(6)

程嘉树是开枪自杀的。

沈知昼得知深感讶异。

照病例报告和当年医生的嘱咐, 以他的身体状况,再熬个两三年没什么问题, 结束卧底行动如果他的精神状态好的话,坚持四五年、五六年也不是不可。

沈知昼回港城后, 就与程嘉树断了联系。

他们身份隐晦, 不便再过多来往,免得暴露彼此。后来他只知康氏团伙彻底被警方一举打灭, 程嘉树就功成返乡了。

可笑的是,他连他的故乡到底在哪都无从得知。

下午, 与他接头的线人对他解释——

程嘉树潜伏了十几年,一朝功成,欢欢喜喜地回了家,可他日日翘首盼他归来的妻子, 在他回家之前, 就不幸车祸身亡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抛家弃妻,昏天暗日地在外混了十几年,混不下去了才回来。

全世界都在唾沫横飞地指责他,指点他没良心, 无责任,还有脸皮回来,怎么面对家族, 面对亡妻。

他的家乡重视家族宗堂,家里最年长的长辈早对他寒了心,颤巍巍地拿起拐杖, 将他赶了出去,连近身他妻子的遗像都不允许。

小小的龛笼里,黑白照上娴静温善的女人还恍若初见那般,温柔地注视着他,无悲无忧的模样。

她为他守了十几年的活寡,他们无儿无女,丈夫跑了,她无人依傍,受尽了外人冷眼,无人伸出援手助她,生活来源全靠她起早贪黑地做做小摊贩生意堪堪维持。

他听说。

旁人问起她他去哪了,去做什么了,她那柔光满目的眼里便多了坚定,只说她信他没学坏。

她说,他是那么一个傲骨铮铮的男人。

她说,她信他会回家。

可她,终究却没等到他回来。

大概,他是觉得结束了卧底行动,不需要再在黑暗中苦苦匍匐追寻光明,不用日日翘首以盼,可以回家见到爱的人。

而等他回家的人也已萧索离世,他自己大病抱恙,也是个将死之躯了,生活就此全然失去了所有的盼头和意义。

于是,便草草撒手走了。

南城当地有个山庙,据说无比灵验,沈知昼第二天和晚晚起了个大早,去了那边烧香。

一路上山,他把她的手死死地箍在手里。

她感到痛楚想流泪,更多的,那酸楚的感觉却是由于听说了他那位朋友的故事。

这里也不是沈知昼第一次来了。

刚来这边的那几年,康泰亨为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生意兴隆,带领集团内部一干帮众,借着康绥过生日的机会来过这里烧香拜佛。

也不知,心向光明良善的佛,看到他们这群残害人间的毒虫伏在地上低头叩首,会不会在心底冷笑呢。

沈知昼向来是不怎么信这些的。

可他今日屈膝在榻垫上跪立了良久,背影被佛寺的隐隐钟声敲得愈发笔直。

他一抬头,望见神佛低眉温顺的眉眼,眼底就有热意浮动。

晚晚替他去庙里卖香的阿婆那里买了香回来。

他依然在那跪着,双手合十,表情深沉虔挚,笔挺的身影于香烟袅袅中,萧索处益发萧索。

挺拔处,也益发挺拔。

最后他深深伏低叩拜三次,她也跪在了他身侧,跟随他的节律,俯首红尘,低眉叩拜。

直到香快燃到了尽头,他们才起身离开这里。

出庙门时,天罕见地放了晴。

一早来时还阴雨绵绵,无止无休,如今青天烈日,绽开薄雾暝暝,一束辽旷的光就凝在天际尽头,温柔无比。

庙里卖香的阿婆笑着说,南城雨季向来是缠绵十天半个月的都不见云开放晴,今日这么唐突地乍现天光,真是出奇。

他抬头看天,很久,很久,才牵住她挪步离开。

白昼如炬,他心里却无比晦涩怅惘。

可惜这么美的艳阳天,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第58章 破晓(1)

晚晚离开庙之前, 甩开了他手,借口又跑回去了一趟。

她严令不许他跟来, 甚至三步一回头地叮咛他,仿佛藏着什么小秘密一样。

她乖巧懂事的时候, 让人挑不出毛病。一任性乖张起来, 的确还像是没长大。

他笑吟吟望她,嘴上应着“好”, 却迈开腿,假意跟了几步。

“……”她以为他真的要跟来, 立刻涨红了脸,定在原地,拧着眉,紧张到有些结巴:“你、你别跟来。”

他便站定在了原地。

仰着眸, 微微眯起眼, 凝视着她,唇边染着一点和煦的笑意。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心神安静地对笑过了。

浑身的血液仿佛从激进的流淌状态,变为缓缓的溢散, 软化了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方才在佛像前低眉叩拜,被阴云密布的天笼得心神落寞的情绪,也如这天光, 一点点地放了晴。

她站在他面前高两阶的青石阶梯上。

阶梯有些陡,她与他上下之时,她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于是他走一会儿,就放缓脚步或者停下来等一等她。

此刻,一束暖阳穿过他们之间,有光河在静静流淌。

她倏忽一抬头,发现她与他,站到了几乎平齐的位置。

他温柔深沉的眉眼,拨开素来的凌厉戾气,正对着她。

她不用再抬头看他,也不用拼了命地,去追逐他的步伐。

他就在她面前。

再也不会离开了。

她终于长大了,他也还在这里。

不是她追赶了上来,而是他一直,就在这里。

他好像从没离开过。

如今还大跨一步,主动地,走到了她面前——

彼此对视若干秒,他突然一步上前,迈出一条长腿,直接跨过一阶阶梯,踩住树影斑驳的光,和她站在同一级青石阶上。

她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以为他是要强硬带她下山。

他又恢复了那般高大的模样,高处她许多许多,使得她的发顶才到他胸口。

他与她站在同一阶逼仄狭窄的阶梯上,一下缩小了彼此的空间。

近在咫尺。

近到,能听清他心跳的频率。

能感受到他呼吸砸下来的温度。

那天他说,总有一天,他会亲自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主动走到她的面前。

不用她再拼命追赶。

不用她再为他做些什么。

不用她拼了命地长大,去探寻他那些晦涩的秘密,不用她一直努力跟他比肩平齐,不用她翻遍了世界,只为想把他找回来。

她又只得抬头去看他了。

可这一次,不觉得那么累了。

不会觉得如何拼命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不会害怕他再一次消失而感到惴惴难安。

他伸出手,作出个想弹她脑门儿的动作。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立刻缩起肩膀用手心捂住额头。

小时候她惹他生气,他就常用这种方法来惩罚她,有时候力道控制不稳把她脑门儿弹起个肿包也是常有的事。

她算是怕了他这一套。

不过,恍然间抬眸,发觉他好似摘去了这些年因在黑暗中匍匐,而略有些萧索的模样。

仿佛,还是曾经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地笑着弹她脑门儿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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