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有灯(82)
“梅超怎么了?”
“不知道,下午见了个人,回来就成这个样子了。”
寝管阿姨拦着秦遥不让进,钱多多拿出自己的学生证登记了一下,谎称秦遥是她表哥,蒙混着把人带了进去。
“梅超?”他扣门。
刚想敲第二下的时候,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梅超面无表情地走出来,“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了?”
“我能怎么?你能不能先管好你自己?”
钱多多有些傻眼,这情形不该是这个样子啊,她怯怯地说,“是我找小老板过来的,我看你半天不出来也不答话……”
“我没事,你回去吧。”
此时校道上的路灯亮了,梅超她们的寝室在三楼,阳台正对着一盏高大的路灯。
“走。”秦遥牵着她的手,把人往外带。
梅超一下将人甩开,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我没事,你回去。”
他冷笑一声,“你再说一句?”
“关你什么事?”她看着他的眼睛。
秦遥的火气一下子就下去了,他忽然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为了遮盖那些容易被外界议论的家事的自己,别人问他的时候,他回得最多的就是这句。
关你什么事。
他弯腰和她平视,“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问你,需不需要我帮忙?”
眼泪毫无预兆地就下来了,她闭口不言,他依旧能看到她。
钱多多悄悄地出去了。
秦遥伸手揽她入怀,“看来,现在我需当一块海绵,吸收你的眼泪。”
梅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让你少跟明轩玩儿,说的都是些什么肉麻话。”
“你管老子,嘴长我身上,我想说就说。”
梅超请假回了津城,不是因为梁兰枝的事情,而是奶奶病危了。
她走进病房的时候,一如往常地挤满了人,一直以来,她都是最后一个到的人。
梅夫人从病床前走出来,面容有些憔悴,“回来了?”
她点点头,“奶奶怎么样?”
梅夫人沉默许久,“最后一次了,一会儿跟奶奶说说话吧。”
“嗯。”
梅超的内心没有什么波澜,站在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病床外,仿佛迷了路的小孩。
奶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住院,每隔一段时间,梅夫人就会带她去看奶奶,每一次她都像这样站在一边,看着叔叔婶婶拉着奶奶的手,慢慢地添了几个弟弟妹妹,唯一不变的就是她依旧站在最外面。
书包和行李箱立在门边,她靠近病床,“二婶,我看看奶奶。”
二婶愣了一下,又讽刺地看了一眼梅夫人,一边起身一边嘴里不阴不阳地,“来得真是时候。”
梅超像没听见似地走到床边,床上的老人已经被时光风干,没有水分,干瘪瘪地。
她伸出手,握了握那似干柴的手,凉,小。
曾经不待见自己的老人,现在是这样的无力,梅超倏地松开了手,太陌生了。
晚上和梅夫人回了家,梅夫人一边脱外套一边说,“你请了几天假?”
“三天。”
“恐怕不行,你打电话给你们辅导员多请几天假,你奶奶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这次家庭会议你爷爷就会说遗产的事情,你得在场。”
“为什么?”
梅夫人洗了个手出来,“什么为什么?”
“我不是你的女儿,为什么要养我?你爱父亲,为什么要让他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她以为已经调整好了情绪,结果真正到这一刻的时候,心脏却仍旧像烧了一团火,快要爆裂开来。
“谁告诉你的?梁兰枝去找你了?”梅夫人将手中的水重重地放在餐桌上。
梅超笑了,“这重要么?”
“梅超,不管怎么说,你是你父亲的女儿,我养育了你十八年,除了没生你,我和你的亲生母亲没有差别。”
“所以呢?所以我还是有资格参加家庭会议?还是有资格分遗产?”
梅夫人慢慢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梅超,你懂点事。”
她已经被梅夫人的瞬间冷静刺激得红了眼,“你才应该懂事点,如果想要这件事继续被埋下去,那就给梁兰枝一百万,她儿子还躺在病床上等着手术。”
“你已经知道了,还需要藏什么?”
梅超胸口的沸腾灼烧像是被砸了一座冰山下去,“只有我不知道?大家都知道,除了我?”
梅夫人没有再说话,面容很平静,算是默认。
她忍不住浑身颤栗,“你们太可怕了,你们太可怕了。”
“我说了,无论怎么样,你都还是我们的女儿。”
“我要是不是你们的女儿,该多好。妈,真的,太恶心了。”
梅超面色惨白,转身跑出了家。
金秋十月,津城的落叶已经铺了一层又一层。
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眼泪不停地流,额上明明在出汗,她却觉得身体里融着冰。
二十年前,方豫和梅军结婚之后迟迟未孕,去医院一查,是方豫的问题,她的子宫不适合胚胎生长。梅家那边知道这件事之后,要求两个人离婚。方豫很轻易地就同意了,她知道梅家有多重男轻女,年轻时还是很爱梅军,不忍心让他受这样的苦。但梅军不同意离婚,他一直坚持若是离了婚,就终生不再娶。最后两方折中的方案就是,找代孕的人。此事终究是不可外扬,为了保密,梅家最终找了当时已经是寡妇的梁兰枝,生下孩子后给了她一笔钱,就算是告一段落。
只可惜,费了这么大劲,梁兰枝最终生下的还是个女孩,梅老太太不甘心,提出再生一个,只是这一次,梅军怎么也不肯同意了,就这样,方豫将小女孩抱回家抚养长大,直到今天。
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方豫坐在沙发上,这个角度正对着神龛。
佛像还是笑着。
“你说,我做错了么?”
梅军打开门,“怎么不开灯?”
他按下玄关处的开关,换鞋进门,“小超回来了吗?去医院看过奶奶了吗?”
方豫觉得疲倦极了,“梅军,我们离婚吧。”
正在解衬衣扣子的男人手下一顿,他背对着方豫,“你说什么?”
方豫笑了一下,“太离谱了,真的是太离谱了,当年我怎么会答应。”
梅军紧握着拳头,转过身,“方豫,那不是你的错。”
她仰起头看着这个自己爱了半辈子的男人,“我那么争强好胜的一个人,为了你在你爸妈面前妥协,梅超交给我养之后,我天天盯着她,生怕她一个成长得不好,我就失去了筹码,给你爸妈落下了话柄。这么二十年下来,我发现我不爱你了,这样的日子已经让我对你的爱全部消失了。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
外面挂起来大风,有枯枝落在车上,车的报警装置跟着响,尖锐的声响划破了夜晚的宁静,让人心紧。
梅超知道父母离婚,是在奶奶葬礼之后的两天。
方豫提着行李走到门口,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梅超说,“把饭吃了就赶紧回学校,别把功课落了。”
她垂着头,梅军和方豫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就回了部队。
门咣当地一声撞上,她的心都在跟着颤。
忽然她站起身追到电梯口,人还没走,她跑过去拉住方豫的胳膊,眼睛通红,“为什么现在走?你想要的已经快要得到了,为什么现在走?”
方豫放下手中的行李,伸手抱了抱她。
此时电梯到了,她被梅超拉着,“放手,梅超。”
“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就好像我是小孩子,不会伤心一样。”梅超大喊大叫,眼泪淌了满脸。
“梅超,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该做什么你不知道吗?我是怎么教你的?回去!”方豫终于发怒。
她松了手,面前的人很快就走了。
那一天是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她的心就像是破碎了,但又觉得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