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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踏春(30)【CP完结】

作者: 窥花客 阅读记录

却说翌日东宫这头,昌晏同寻常般料理杂事,来春晖殿里拾掇。启门就见孟柯人直愣愣坐在床上,倒把他唬得跌了一跤,还疑心是自己眼花。再三搓眉揉眼,才叫唤起来:“殿下醒了如何不叫小的,看把人这一通嚇的,魂也飞没!”

孟柯人却不理他,眼皮恹恹耷着,眼角湿处竟似泪痕,整一个失魂落魄模样。昌晏疑心他是痴了,忙不迭趋身过来,拿手在人眼前乱比划,结果脑门连吃下两记硬梆梆的响榧子。

昌晏抚额喜道:“殿下果真醒了,连打榧子也是十成十的力道。”说着撑起身子,殷切切服侍起孟柯人盥洗更衣。

一日里宫人们便都知孟柯人醒转,相继过来探看,却独不见万红庵。

孟柯人久病初愈,身子也虚,到底还不能见风,成日在床中坐着,偶尔下地走动。昌晏怕他憋闷,便寻来许多书画拓本供他描摹。

这日正临着一张石竹图,孟柯人俯身贴着案台,执一支细胎紫毫走笔纵墨。晓霭从屋外推门进来,因见他画得聚精会神,便自请缨要替他磨砚。却见孟柯腕间一滞,斗大颗墨滴从笔锋滑落下来,洇在纸上好大一片。

晓霭欲去拿砚的手生生顿住,面色不甚明朗。自孟柯人在军中时起,他便觉出些异样,知孟柯人心不复以往。孟柯人醒了多日,却从未提过要召见他,这日实在坐镇不住,才不请自来了。

他眼珠略一转动,总要开腔先破了这尴尬:“都说竹是君子,风骨最难描摹,殿下这幅石竹端的劲节刚直,实在可惜了。”

孟柯人伫立半晌,忽而抬头盯住晓霭眼睛道:“我也常是怪奇,人都道竹无心,却最是节高质贞;为何人有心,反倒蝇营狗苟,做尽了下流事端?”

“这有甚古怪,世上莫测的东西千百样,人心可得数第一哩。”晓霭不明就里,埋下头磨着墨随口答道。

孟柯人忽地冷笑,以手朝晓霭胸口扪去:“那你呢,你这腔子里安的是颗甚么心?拿心去换了这身上的锦衣绣缎、金珠玉粒,当真就快活么!”说着将人衣襟揪住,与人面抵面地对峙。

晓霭本还糊里糊涂,见孟柯人眸子里喷星溅火,恨得不把自个生吞了去,这才知晓事已败露。浑身就似没了骨一般,霎时瘫到地上。好一时才缓过口气,把孟柯人衣裾扯住,涕泗交流道:“是我脂油蒙了心,本是天生卑贱命,却也想着学人拼富贵!殿下杀了我罢,横竖不受人奴役作苦……我变作了鬼也不找你!”

任着晓霭在地上嘶滚泼闹一通,将髻发扯得散乱,绸衣滚得脏烂,压根不见孟柯人半点理会。不一时,他消停下去,屏息凝气,竟是一股脑朝案角上撞去,要迸个头破血流。孟柯人却眼疾腿快,先一脚踢他肚上,将人踹个四仰八叉。

“人分尊卑,全凭天定;心有贵贱,却在人为。”孟柯人双眉紧蹙,看着地上瘦薄的身躯,寒声道,“阿姊挑错人了,你浑身上下,实没有半分像他。”言罢竟朝屋外走去。

晓霭呆呆看着孟柯人挺直的背影,心中一恸,蓦地蜷紧了身子,将脏手脏脚拢进袖袍当中。

第五十五章

时值仲秋,正是云天朗阔,秋高气肃的节令。这日朱琛在屋中坐着,闲来无事,因见外头天光晴好,不由顽心辄起,非撺掇翠岫将万红庵拉扯出去游嬉。

若放平时,翠岫定是不与的,说不得还得叱唬一通,骂他这等偷懒躲闲、不知高低。但近日确也见着万红庵常凝眉蹙目、长吁短叹,人前还能听得几声逢迎笑语,人后却只把脸埋在袖中,暗洒银珠,谁又知他心中存了甚么愁苦?如此合计,便出来作一回耍子也好。

两小厮一拍即合,往人跟前一凑,好一通狭磨。万红庵被央得无法,在众人左拥右簇之下出了轩门,一行人携酒箪食、七嘴八舌行至望鹤亭中。小厮们闹闹哄哄吃酒行令,先顽了一回投壶掷子,耍兴起来,又掏出锦帕,嚷着要互捉迷藏。

朱琛伶俐地把帕子端到万红庵面前:“相公先请。”

万红庵只得把帕子接过,不情不愿往眼上一覆,笑骂:“惯奸猾的小犊子,仔细别教我捉住,看谁先不长眼落我手里,一顿好打!”说着便要来扑人。

众人痴痴笑开,四散排布,被万红庵扑得左跌右闪,一会儿踮脚牵裾要往远了溜,一会儿又挥衣亮袖地支到人眼前去撩拨,喳喳呼呼,倒好不热闹。不一时有人从亭前小道拾阶上来,竟无人察觉。还是个烧水的小僮正跌到人脚边,扭头一看,才惊叫起来:“太……”

来人却只把食指附到唇边,作一个噤声的手势,又使眼色将众人摈退,亭中独留下他与万红庵二人。

一时四下里静寂下来,万红庵全然不知,还蒙着眼在空地里瞎扑划,因问:“贼小厮怎不吱声?这才知道怕了,却是晚矣。”又道:“看我给你耍一记纵虎出柙。”话毕猛可往前一个狠扑,欲捉人,谁知却是扑空,眼看着直溜溜就往阶下栽。来人旋蹱疾步,似风一阵迎上前去,将他一把抱住。

待抱定,万红庵却先把人环住,喜滋滋道:“这不捉住了,看是哪个猴崽子,叫几声好听的,不定还饶你一饶。”说着将锦帕掀开。

面前没了遮碍,万红庵笑着睁眼,却见孟柯人与他襟领相贴、臂膀交叠,只隔了半个手掌的距离,也正默默盯着他瞧。那双招子里秋水盈盈,几乎把人看化。

万红庵当心一颤,赶忙推抵起来,却被孟柯人紧紧搂住。他慌了神,叫道:“殿下快放了我,教人看去成甚么体统!”

孟柯人却看迷了心窍,按下他作乱的手,柔声道:“瞎拱甚么,可算找着你了,安分些让我仔细瞧瞧。”

万红庵却把头别开,只道:“殿下找错了人,快放了我去!”

孟柯人把他的脸捧住,从下颌抚到颐面,又至眉骨,笑道:“断错不了,我认得是你。”说着将头埋进万红庵颈间,嗅着他身上气味,一解心中思慕。

万红庵登时臊得面红耳热,手脚并忙将身子往外扭开,胡乱嚷道:“你情管讲糊涂话儿,那日分明被遮了眼,却怎生认得是我!”言罢后心一凉,顿知自己失言。

孟柯人听见也直是笑,两手把他搂得更紧,拿鼻抵在他颈窝子里道:“本判官还未审你,却先就自个招认了。那日若不是你,怎知我被发带遮了眼?倒看你这扯谎精儿还拿出甚么话诳人。”

这厢便半晌不言语,良久才道:“已过去这多时日,那事儿横竖不合体面,说出来你我面上也无光,何必还恁计较?殿下便把它当梦一场,忘却了罢。”话毕颈间一疼,原是孟柯人生咬了他一口。

只见孟柯人双眸炯炯,如两颗星子一般照他面上,定定问道:“不管面上有光无光,我话仍只是当日那话,但问你有心无心?”

万红庵浑身上下被他箍得生疼,心肝脾肺仿佛都被碾作了一团去,连气也出不得。索性闭了两眼,咬牙道:“我心上自始不曾有过殿下,殿下也当及早抽身,莫耽搁了则个。”

“好,我知了。”

亭上一时云止风住,阒然无声。孟柯人两边的膀子卸了力道,松松垂在身侧。万红庵得以脱身,正揽衣要走,却见孟柯人面色一变,忽地浑身抽搐起来,双腿一蹬,捂胸倒在地上。

“殿下!”万红庵霎时扑到孟柯人身上,看他僵直不动,眼眶子里扑簌簌就落下泪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时掐人子庭,一时又扪人前胸,心中方寸已是大乱,热泪从颈子上淌进了领口,也顾不得擦。正哭叫着要去寻人,地上那僵挺的身子却一跃而起,龙精虎猛一般跳到万红庵跟前,哪里有半分先前样子,眉开眼笑地望着万红庵:“还说没将我放在心上?”

万红庵一时未及反应,愣神立住,惟有脸上泪还汩汩流着。孟柯人附上去用袖揩拭,劝慰道:“莫哭了,我只嚇你一嚇,身上的伤早就合了口子,已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