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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镜(48)+番外

作者: 傀骨 阅读记录

北冥从我的手掌穿过,融化进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的感觉便从胸口死死向下压,我感到一阵恶心,什么东西向上涌向我的喉管,要从我的口中涌出来,我把嘴紧紧闭上,将牙咬紧。又有撕裂般的痛楚在我的四肢百骸游窜,五脏仿佛身于烈火,不断经受着灼烧般的痛感。

我尽力平稳地坐下来,伸手扶住一边奈何桥的栏杆,疼痛从我的指尖传递到心脏,让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有什么从我的脊椎,一路向上盘旋缠绕到我的大脑,再在大脑沉积起来,我感到沉重,止不住的晕眩。

我听见许多声音在我耳边呢喃,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在骂,有的在恨。

更有一声声惨绝的尖叫。

我轻轻地,小心地吸了一口气,看见忘川上的北冥一层层削减下去,渐渐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奈何桥褐色的木头桥面重新显露出来。

我闭上眼睛,从怀里掏出那个琉璃瓶,那瓶子如今已经灌满了,其中的雾气一缕缕全部转换成了黑色的汁液,我的手还在不停地颤动,我只好握紧那个小瓶,用力稳住手臂,扒开那个小瓶塞,把瓶子凑到嘴边。源源不断的黑气从我口中被吐出来,尽数灌到那小小的瓶子里,一层一层碾压压下去,把黑气压成汁液,又把那汁液压成粘稠的膏液。

我终于长舒一口气,感到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许多,便将瓶子揣进怀里。

我站了起来,抬眼向远处望去,看见从忘川那边,轮回池的方向,逆流漂上来一叶小船,那船漂到我跟前,我便走上,在船头坐下了。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更紧密地缠绕在我身上。

第35章 醉平生

我叫镜浮生,见过我的人多叫我浮生。

今天,也许是我作为我存在的最后一天,只是也许,因为我始终想要试一试。

于是,我拿着我的篙,划着我的船,沿着忘川河,穿过奈何桥,直直向轮回池去。

沿着忘川两岸,只有几株稀疏枯黄的草,也是匍匐在地的;偶尔有一两个发光的魂灵在忘川边上散步,神色茫茫,睁着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偶尔又会惶惶地抬头望望天。

黄泉,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充满空无的世界,无论其中承载着多少苦痛折磨,欢笑欣喜,多少美丽的彼岸花,徘徊花,多少发光的游荡的魂灵,它仍然空无而单调,只不过是生与死的过渡带,只不过是世界规则的一部分。

我知道凡世不断讨论阐释死亡的含义,想象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其实即使是我也是无法理解和知道的,这是我,甚至说是简行之都无法涉及的范围。

死亡,究竟只是消失于某个地方,不再出现,还是真正的消寂,无影无踪?或许死亡这种东西,从来不曾存在,又或者,存在就不曾灭亡呢?我在黄泉这许多年,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灭亡的东西,生灵死亡了,还会轮回,魂灵消散了,则成为北冥。

那么与所谓的,一切生灵都认可的灭亡相似的,大约只有宽泛的改变,又或者相对偏颇的忘记吧?

我一边划着船,一边还想着,如果忘记就是死亡,我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从未死亡过的家伙,或者再添上简行之?因为行之简从诞生之日起,便没有变过,而简行之从来不会在意同行之简无关的东西,纵使有关的东西,大多也终究会无关,于是他就可以不再在意了,这样,也算忘记了。照这样说来,他未曾死亡的证明,大概只是我了。

天边隐隐显露出一点黑色,从地平线开始,向上下左右荡开,仿佛一团光晕,只不过这黑色的光,约莫也算不上光的范畴,只好说是像墨水,滴入水中,把水也逐渐染成灰黑色。

北冥们正向着那黑色奔流,流进去,然后就被那黑色吞吃掉了,岸边有的几根苇草越来越稀疏,渐渐也看不到了。

我把船停在那黑色最浅淡的边缘,在船头坐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又看看两岸的远处,再从怀里掏出一个琉璃小瓶。

忽的船晃动了一下,我回头去看,看见孟如站在船篷上,向下俯视着我,我看着她,轻唤道:“阿如,你来了。”

孟如低头看我,那黑色的光晕遮住了她的脸,我便只能看见两只耳朵的轮廓和一点下巴的弧度,她对我说:“我当然要来,我终究,是为你而生的。”

她从船篷上下来,我终于又再次看清她的脸,葡萄色的眼睛在黑色的晕环下闪着隐晦的波光,面颊红润,嘴角噙着一点微微的笑,一头的黑发被编成粗的麻花辫,垂落在腰背。她反手负着一把近丈长的木汤勺,站在我面前,抬头看着我,笑着说:“况且,你来了,同我来了,有甚么分别么”

我的眼前一片恍惚,看见孟如的身影在我眼前慢慢拔高,最终同我并齐,她的长发松散下来,披在肩背,木汤勺逐渐变短变宽,贴在她背上,形成了一个圆形的阴影,我眨眨眼睛,看见她站在我眼前,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极深又极浅,她在向我笑,我知道她是谁,我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也笑起来,叫她:“你好,浮生。”

她向我笑着,径自从我手里拿过那一个小琉璃瓶,里面装着一些漆黑的,很粘稠的膏液,她仔细看了会儿,抬眼问我:“这酒叫什么?”

“醉平生。”我回答,“一醉平生。”

她看着我,又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拔开琉璃瓶的塞子,仰头喝了一口,先评价道:“极苦,极涩,当真难喝。”然后错开我,走到船头,将那瓶子用力一抛,让那瓶子掉进前方的漆黑里,连声响动也没有,她转身冲我笑道:“浮生,你从此,便一醉平生了。”

我同她并肩看去,那团巨大的,漆黑的光晕逐渐扩大,那些发散的仿佛雾气一样的黑色光晕则变得更加浅淡,过了一会,那光雾逐渐收缩,凝结,向地面死死压去,渐渐全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简洁的,黑漆漆的正圆形,横搁在地面上。

那北冥仍然向其中奔流着,忘川的水位不断下降,最后露出干涸的河床,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我同浮生站在圆形的边缘,干枯的河床上,看见那黑色的圆形至此又开始向四面八方扩张,甚至向上扩张,要把天也吞没了去,我低头从那黑漆漆的世界里看见我的影子,又听见浮生在我耳边笑,她道:“原来,这就是浮生镜了。”

那黑色的圆不断扩大,淹没了我的脚,渗透了我的双腿,逐渐又爬上我的胸膛,最后,连我的头顶也消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了。我忽然觉得,这样的话,我,也总算是醉了一回吧?

………………

…………

……

醉平生,罪平生啊。

这是一片黑暗,很黑很黑,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前后,那黑色仿佛浓稠有粘性,仿佛人轻轻触碰,便会被抓住了手,温柔而和缓地被拉进去,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就连陷入的最后一刻,也怀着惶恐同幸福。

这片黑暗里,只有一个人。

简行之站在这一片虚无中,双手捧着一团柔和的白光,那光投在简行之脸上,把那张脸的轮廓变得更加鲜明,那双眼睛因此有微光,彷如套着虚假的温柔。

他用一只手托着那团白光,另一只手轻轻抚弄着白光的上部,良久,他叹了口气,说:“浮生,你总是这样固执的。你却忘了,即便你知晓一切生灵的命运,知晓万物的生老病死,爱恨喜乐,甚至想法意志,也从来不曾知道你自己的命运,这时候你便合该知道了,世界之外更有世界,你我的生命也不过浮现在那些世界当中,那才是你永生追求不尽的。”

那团白光仍然柔柔地发着光,安静地待在他手心里,闪也不曾闪一下。

简行之叹气道:“浮生,这世界本有它的规则,万物本有它的命运,你与我一样,从来不能操纵它,也不能改变它,它在你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我们也不过是记录者和顺从者。如今,你还是顺从它去吧,去洗刷一切,一切便会重新开始,从源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