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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镜(46)+番外

作者: 傀骨 阅读记录

我听到简行之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正把竹简解开,展开在眼前,从右一行行读来,他问我:“浮生,你何必这么固执”

我不想回答,我曾经问过他,问的是和问阿如一样的问题:“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记得他神情松快,看我的时候目光略低一些,声音轻而缓:“我不知道。这其实很容易,你不过太耽于此了”

于是我知道我们果然不是一样的,纵然我们同属一个源头,纵然我们是相同的存在,纵然有这相似的本质,也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我羡慕他,羡慕阿如,羡慕这芸芸众生,只是我与他们都不相同,于是我所想的一切只能是奢望,我早就知道这件事,而他从不知道,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不知道,这便常常叫我恼火。

见我不吭声,他把那竹简卷起来,收回手去,另一只手在我眼前一晃,我从他那宽大的袍袖里看到一样东西,于是猛然抬起了头,那是一个琉璃瓶。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琉璃瓶,他从不会以假乱真这种招数,也不需要这种招数。

我斥他:“滥用职权,还给我。”

他摇摇头,将那个瓶子隐在袍袖内里,神情似乎悲悯,道:“浮生,你太固执了。”

我看着他,瞧着他的眼睛,看见瞳仁里一片漆黑,没有反光,没有倒影,只是一片漆黑,黑得似乎不见底,又好像只是太浅而显得平板。

半晌,我轻轻笑了笑,点点头,转身背对他,去看那茫茫的忘川,去看奈何桥上走着的人,去看远处黄泉的天,永远灰蒙蒙,泛着黄色的天,那像是人间的傍晚,好像时间因为这里一直停留着,静止着,于是平静,安和。自然,这是不可能的。

简行之深深叹了口气,我又转过身来,解下腰间的葫芦递给他:“你把这葫芦也一并拿回去吧,这不过是徒劳罢了。”

他顿了一下,才抬手接过葫芦,仔细瞧着,又轻轻摇了摇葫芦身,感到其中液体的震荡,叹道:“罢了,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你还是拿回去吧。”

于是他把琉璃瓶递还给我,又道:“这葫芦你也还是收着罢,左右还是个消遣。”我低着头,顿了一会儿,把两样东西拿回来,琉璃瓶揣进怀里,葫芦则仍然挂回腰间。

他看看我,闭了闭眼睛,忽然嗤笑一声,说:“罢了,你我终究改变不了什么,浮生,你好自为之吧,我就此离开,不必送了。”

我并不想送他。

我看见他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来,转身问我:“浮生,孟如怎样?”

我回答道:“她很好,倒不必你挂心了。”

“那就好。”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微微翘起嘴角,眼睛微眯了一些,我明白他笑些什么,只好把头低下来,用斗笠死死盖住脸,再抬头时,他便已经离开了,我只看见本在他身后的奈何桥。

我坐回船上,安静坐着,我知道很多事,我知道彼岸花正在盛开,那火红的颜色烧不尽一片天,我知道忘川正在奔流,奔流其中的北冥最终都流向轮回,我知道孟如,孟如在……

孟如盘腿坐在船棚上,拿那木头勺子拍我的肩膀,问:“喂,浮生,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看看她,低声回答说:“你曾见过他的。”

她笑起来:“那么,就是我又忘记了,既然如此,怕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她收回勺子,从船棚上翻身下来,问:“喂,浮生,你还有甚酒是我不曾喝过的”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于是我把葫芦递给她,她伸手拿过,摆弄着葫芦喝上几口,没多久就眯缝着眼靠在船棚边坐着了,红晕迅速在她脸上蔓延,她一口口喝着酒,喉骨不停上下滚动,她闭上眼睛,不时发出几声笑,然后她睁开眼,直直盯着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又不时地笑来,终于她大笑出声,酒水卡在她喉咙里,刺激她泪水直流,她拼命咳嗽,捶着船底板,间或叫出我的名字:“浮生……浮生……”

那船左摇右晃着,让北冥苦苦支撑住,不叫它翻过来,最终孟如大笑道:“浮生!浮生啊!摆渡人啊……”

我想着那首我许久前唱到如今的歌,我想起那首歌:

“摆渡人摆渡黄泉路,

奈何桥渡不尽宿命苦。”

我感到有什么沉沉压下来。我渡不了人,更渡不了自己,我的一切工作都不过是空无。我从怀里捞出那个琉璃瓶,仔细地看着,那里面的黑雾已经将要消失,还在一滴滴化作黑色的粘稠的汁液,那汁液差不多灌满了瓶子,随着我手的动作而流动翻滚着。

我把它给孟如看,她醉醺醺地把这瓶子拍开,扭头昏睡过去了,我便把瓶子收回怀里,小心放好,低声对孟如说:“阿如,这是我新酿的酒,你没有喝过的。你知道么”

它快酿好了。

真好。

我抬头看看黄泉的天,慢慢又把头低下去。

第33章 欲壑

都说欲壑难平,当真平不了么?

今遭有人给我心窝来上一拳,实在没得人惊奇的,这事件倒也非一次两次了,他自晓得我的原身是命运的意识具象,便不由对我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恼恨之情,于是这恼恨不可避免地转化为实际行动,便是挥动他那只有力的右手,狠狠给我心窝子来了一拳,然而那拳头却毫无滞涩地穿过我的胸膛,半条手臂融化进我的身体里去了,我瞧见这个人的脸色霎时又白上了几分,只得叹口气,把他的拳头从我的胸口□□,说道:“钱川,我虽是命运所化,却是没法操纵你命运的。”

我是命运,却无法操纵他人的生死,富贵,荣辱,相反,是他们的生死,富贵,荣辱成就了我。只是少少有人明白这一点,但凡自认为身世凄苦,命途多舛的人,便常常把我作为他们悲剧的罪魁,自认为有些气力的,就禁不住给我点颜色看看,只是他们常常铩羽,如同这个钱川。

这钱川生前是个商贾,破产之后便自缢而亡,到了黄泉,自认命运不公,便拿我做了出气筒,此时他坐在我跟前,穿着一身黄色的绵布衣服,头发被牢牢绑在后脑上,他表情有些狰狞,破产之后愈加精瘦的脸扭成一团,两条粗黑的眉毛用力搅成一团,蜡黄的脸上此时又浮上红晕。

“你休唬我,你这无心无情的神,竟还在此说这妄言。我如今没法子治你,倒叫你逍遥自在,好拿我取乐了?”他浑身的气劲跟着情绪上扬,像火苗向上窜去,好似要把他这人整个烧起来,熊熊地烧起来。

我不是神,当真不是,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个神,而它存在于一个近乎虚无的境界,像是烟,叫人能虚虚地看到它的轮廓,却摸不真切,分明极近,又极远,但它掌管的却已不只是命运而已了。

我顿了顿,开口灭了他气焰:“你想要什么,我与你什么。”

他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收起了四处挥舞的指爪,乖顺而冷静地坐下,道:“当真”

我看着他,摩挲着手里的镜子,说:“说真也真,说假也假,让你在幻影里了了心愿,消了你浑身的冤孽,好叫你投胎去。”

他皱皱眉:“只是幻影?”

我回答他:“虽是梦幻泡影,可你深陷其中,也绝不会觉察出丝毫不妥之处。”

他的眉头立即舒展开,笑说:“那便如同真的一样了,不,那便就是真的了。”

于是他欣然接受,我将他拘进镜子,又同浮生商议好,叫了浮生看船,自己同他去了幻境。

那些事算起来已经过去三百年,如今钱川总算从梦境里出来,脸色便同以往大不相同,他没了先前那昂扬的,仿佛浑身上下涌动着烈火的神情,他这时候五官松弛,表情安定,心跳很慢,也很宁和,总之超乎旁人的沉静,然而他直视我的时候,我却能感觉到一点惶惶的意思,那样惶惶的感受在他身上萦绕着,始终没有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