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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镜(44)+番外

作者: 傀骨 阅读记录

“魂魄从凡世堕入黄泉,”我抬头看了看天,那天灰黄灰黄,极尽的那边,隐隐显出一点灰黑色来,我说:“是从那里来的,凡世同黄泉之间,有一道隔膜,魂魄从隔膜上渗透进黄泉,都会有一定程度的溃散和削弱,那些魂魄强健的,到了黄泉也还可以组成灵体,像是这样。”我看看那条狗,“那些魂魄虚弱的,入了黄泉便只有丝丝点点而已。”

我回头去看孟如,道:“你看,这就是黄泉的雨了,它是那些溃散的魂魄,最终落入忘川,成为北冥的一员。”

孟如把右手撑在腿上,手上托着她的脑袋,笑了笑,说:“这样说来,忘川的尽头就是……”她顿住了,瞧着我,等我把她的话接下去。

我只得应道:“是轮回池。”又道,“那些残魂碎魄,会顺着这忘川,流入轮回池,进入新的轮回,因其魂魄强度而成为花鸟鱼虫,或是重新聚合,填补完整,转生成为……”

“……人。”孟如接道,直直地盯着我,把她一贯的笑意收起来,表情少见的冷漠,隐约带着一丝凶厉。

“是的。”我回答道。

她猛地转过头去,笑道:“真可笑。”然后又敛了笑容,瞧向我,长长叹了口气,她双脚蹬了蹬岸,那船被踢离岸边,又被浪打回来,“咚咚”直响。

我躲开她的视线,低身去看那只老狗,手一晃,化出一根带肉星的骨头来,递到它嘴边,它突然蹦了起来,鼻头耸动着在那根骨头上下嗅来嗅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张开嘴,用残缺的牙齿轻轻咬在那根骨头上,试着抬起它的一头,那根骨头被撬起一端,然后从它嘴里脱落,掉在地上,我捡起那根骨头,再次递在它嘴边,它张嘴咬稳了,把骨头叼了起来,原本低垂的尾巴吃力地翘起来,花一样疯狂摇摆着,带起那一层黑色的火焰,一团团一簇簇地升上黄泉昏黄的天。

那黑色的火顷刻间散开,让人仿佛听得到“呼啦”的一声响,我拿出那个小瓶子,导引那些黑火一般的东西进瓶子里,那老狗的身体须臾间化作一滩水,流进忘川河里,连同那根不知真假的骨头。

我想了一下,解释说:“这条狗并非一个魂魄,是许多狗的灵体聚合,因执念维系才到得了黄泉,如今执念已除,便化作北冥,入忘川了。”

孟如笑了一下,说:“真是容易满足啊。”

我看看手上的瓶子,把它放进怀里,回答道:“嗯。”

人以外的动物大多都容易满足的,它们从来不会质疑眼前的真实。

“真幸福啊。”

小番外 老狗

老狗耷拉着舌头,趴在笼子里,它已经许久许久没吃过东西了,因此它的身子干瘪,肋骨一根根突出来,它哈哈地喘气,又竭力把气喘得小些,省一点点力气,它瞪着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笼外不远处的肉骨头,白森森的骨头,上面零星只有粉红色的肉星,涎水从它的舌头上一滴滴地流下来,一摊一摊弄湿了地面,它瞪着眼睛看着那根骨头,白森森的骨头,散发着令人垂涎的腥气。

它瞪着眼睛,瞪着,瞪着,瞪着。

人们发现狗死了,叹一声晦气,把狗扒了皮,剥了骨,把肉下锅,把骨头扔在边上了。

第31章 鬼卒

“镜先生,我要走了。”赵延清说。

“我知道了。”我瞧他一眼,回答他。

“我只是很难承受下去了,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三百年。”他低声说。

三百年,这实在是很长一段时间了,站在奈何桥头,日复一日地分发孟婆汤,这本就是没有奖赏的事情,只瞧你愿意或不愿意,想留下,便发孟婆汤,不愿了,便过去奈何桥。

和赵延清一同的,还一个鬼差许和,在凡世是善终,平生随和,颇有善心,下了黄泉之后,瞧见鬼卒发汤,不意便留下来当了帮手,他原预计自己能待上个三五百年,毕竟生前大风大雨见过,便自以为也不怕这寂寞,只是他约莫小看了黄泉,小看了长生这件事。进了黄泉,凡世的记忆一遭遭都变得清晰,原本忘记的也都一一袭上心头,只有孟婆汤可以清除掉这些,更何况,离得我近了,便更能回忆起从前一切。一天天,一天天,回环,往复。

赵延清这个孩子,当初做鬼卒时没有许和那样的觉悟,单纯是冲着有趣来的,能留这么些年也算是难得了,只是很久以前,他那双剔透的眼睛,鲜活的眼睛,慢慢也变得安然,甚而死寂。

“镜先生,我一直想知道,您是怎样做到的。”今天,他低垂着眼睛,低低地说。

我没说话,倒是在我身边喝酒的孟如开了口,她面颊酡红,或是又醉了几分,她指着赵延清,问:“你是谁?”

赵延清苦笑着行礼,回答:“大人,在下赵延清。”

孟如抱着那只酒葫芦,晃着脑袋嘟囔:“赵延清,赵延清……不认得……不认得……”

我瞧了她一眼,说:“叫她在我身边再待两日,便不会这样了。”

赵延清笑了一下,说:“如此,大人也不会认得我的。”

我点点头。

赵延清看着孟如抱着的葫芦,问道:“先生与大人常喝这酒,这酒里有什么奥妙?可容我浅尝一二?”

我低声说:“这酒……你若想试,便试试吧,只是你只许闻闻酒香,这酒性太烈,不能入口,省的惊散了魂魄。”

我向孟如伸出手,孟如上下瞧了我一眼,问:“浮生,你要这酒葫芦?”

我点点头,她笑了,说:“拿去。”便把酒葫芦给我,自顾自在船篷边上靠坐下来,望着我的方向,脸上的红一点点褪下去,眼神渐渐沉定,脸上有一点笑意。

我把酒葫芦递给赵延清,他接过来,果真凑近葫芦口闻了一闻,霎时,酒香把他脑袋笼了个透彻,一股红从他的脖子根涌上脸颊,把他的眼尾也染得发红,他晕乎乎地踉跄两步,挣扎着把酒葫芦还给我,猛地跌在甲板上。

我瞧瞧手里的葫芦,问他:“酒很烈,是不是。”

他摸摸自己半边脸颊,声音有些沙哑:“是的,先生。”

我在他面前坐下,微微仰头喝了一口酒。

酒壮人胆,赵延清瞧着便放了许多拘束,也敢同我攀话了,他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着黄泉灰蒙蒙的天:“镜先生,可允我同你说些故事?我知这些事情你早便知道,只是,我实在还是想说一说。”

我点点头,道:“说吧。”

赵延清的故事,便叫他自己讲罢,若我无故夺了这差事,怕逆了他心愿了。

赵延清这个名字,是后来别人给取的,我原本叫做赵三七,没爹没娘,被城里的老乞丐养大,三七这个名字也是他起的,因为捡我那天早上他讨到三文,下午讨到七文,晚上就捡到我,他把自己手上的十文钱翻来数去,最后总算没扔掉我,于是我也是个乞丐。

我那时候比其他乞丐要活泛些,照其他乞丐的话讲,“总有些鬼主意”,我可以扮出最脏最惨的样子讨到钱花,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到钱袋,本来是不愁吃了,但老乞丐身子差,因而买药花了很多钱,饿不着,也吃不好。

后来,那老家伙就死了,我供了他这些年,果然鬼用也没有,啊哈,那天我哭得可伤心,后来想想还有些丢人,哭完了我拖着他的尸体到河边没人的地方,去挖了个大坑,给他给埋了,不过也该他倒霉,还不到两年,大水就把那处河滩冲塌了,也不晓得顺着河漂哪去了,那也是逍遥自在吧?

啊呀,当乞丐的时候,最馋的是叫花鸡,都说那叫花鸡都是叫花子做的,这话一定是瞎糊弄人,咱叫花子哪吃得起鸡哎,后来馋得没办法,就真去找户人家偷了只鸡,让人打了出来,还好我跑得快,鸡也没丢,拿到水边去拔毛,鸡给我一蹬,“咚”,掉进河里了,傻鸡,我也傻,我啥也没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