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浮生镜(42)+番外

作者: 傀骨 阅读记录

我蹲下来,有什么东西不断从我眼里滑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确切的说我从没有这样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但我却不能停下,浮生镜在我手中嗡鸣,我听到一些声音,仿佛从亘古的远处传来。

“摆渡人摆渡黄泉路,”歌声从我身后传来,“奈何桥渡不尽宿命苦。”

我听见我身后那个人开口,我听见她说:“浮生,你就是黄泉最大的冤孽。”

我站起来,回头问她:“你是谁?”

我的身后一片沉寂,没有声响,我看到她的笑容在虚空中消隐,愈加远去。

我笑起来了,那些东西更加难以抑制地从我眼中冒出来,我分明知道的,我分明知道。

她是傀骨。

我也是傀骨。

我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琉璃瓶,细细看着,里面半满的黑气仿佛沁着微光,沾黑了我的指尖。

(如果我哭的时候笑,人们会认为我是喜极而泣么?)

第29章 番外三 秦存

秦存头一回看见沈棠心的时候,沈棠心只有八九岁,而他已经是而立之年。

秦存幼时母亲早亡,父亲不曾续弦,倒也把他教养大,及冠后,他便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为妻,夫妻俩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如意得很,后来他科考中举,顺风顺水进了官场,他知道官场阴暗,因此行事小心,在夹缝里也算艰难存活下来。因此他一路平顺,命途里鲜少什么磕磕绊绊,于是这也成就了他骨子里的骄傲肆意。

若是当真这一生都这样过去,确实是不枉生了一回。有那么一时半刻,他也觉得是上天的偏爱,因此而这样命途平顺。

只是世间的事,从没有什么偏爱可讲的,只是等时候到了,该经历的事便是如浪翻涌,一波波席卷上来,措手不及,重重地挫伤人,打碎那些骄傲,剩下伤口留来舔舐。

二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因病去世,他辞官回乡,为父亲守孝三年,而后又被朝廷启用,他的妻子也在此时怀孕,恢复官职加上秦家有后,本是双喜临门,只是官场上风云变幻,京中的每个位置都是香饽饽,哪轮得着他来分羹,他妻子怀孕的事和他为父亲守孝的事让人有意搅和在一起,竟弹劾他孝期□□,这实在是无理,只是那人当真巧舌如簧,把他生生从京中挤了出去,官位连降三级,到了一座小城,做了地方官。而他的妻子,因此事万分自责,怀胎时修养不当,生产时便难产去了,连着那个从未睁开过眼的孩子。

瞧,这就是运道了。秦存有时候想。他只好出了京城,去了任职的小城

那是南方的一座城,有翠绿的柳,有艳红的花,一条河流贯在它偏远一角,风景清丽。

秦存初到这里,心里很不太平,时时想着自己的前几十年,父母双亡,被官场政敌排挤,结发之妻离世,如今膝下无子无女,便更是心中不平,苦痛不堪,有时他便沿着那条河流走,听着水声,才慢慢静得下来。

那一天,他在河边散步,一步步慢慢向前走着,脚步很稳,也很沉。然后他停住了。

河边一棵柳树下,一个孩子坐在石头上踩水,她光着脚,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裙子,溅起的水洒在了她脸上身上。时近入夏,她穿的衣服有些薄,那水浸透了她肩上的衣料,沁出肩背上一颗红痣来。她嘻嘻笑着,天真幼嫩没有杂色,她身边的所有图景似乎都被点亮,亮得刺眼。

秦存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

实话说,不知人事的孩子大多天真干净,瞧见的人免不了觉得安慰治愈。或许说,只好说,这是缘,秦存只是恰恰瞧见了这一个。

那孩子觉察到他的阴影,便转过头来看,抬头一望,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大叔,你好。”

她的脸红扑扑的,一双很大很圆的杏眼水灵灵的,眯起来也闪着灿烂的光,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虽然掉了那么一两颗)额头上挂着一枚额坠,显得她机灵讨巧,之前溅上的水点在她眼角,衬得那张脸圆润可爱,好似发着光。

秦存走近她,向她点头,也笑了一下,孩子看看他,歪歪头,说:“大叔,你不开心么?”

秦存没说话,她转头在一边的草地上摸索,□□一朵不及枣核大的野花,伸手递给他:“喏,给你。我娘说,不开心,瞧瞧花儿就好了,对不对?”

秦存接过来,又笑了一下,低头看看手上的花,那朵小小的,五瓣的,白色的花,花中心有一些黄色的蕊,只有一根很细很细的茎撑着,碰一碰就会散掉的样子,这样娇小,这样脆弱,但也这样真朴美丽。

秦存低声答了一句:“对。”

孩子听他答话,又笑起来,然后低头拧了拧自己的衣角,轻声说:“大叔……你看,我送了你一朵花,你,你也给我一样东西,我们就扯平了,好不好?”

秦存瞧着她,轻轻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收回手,问她:“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后来他常常想,你想要的,我能给的,我都给你,好不好?

孩子道:“一块玉佩,你瞧。”她伸手一指,远处较浅的水域里有一块绿色的玉佩,因为颜色鲜亮,所以扎眼得很,她说:“我不小心把它弄掉了,你帮我捡回来好不好?”

她低头说:“水里有很多石头子,我怕疼。”

秦存瞧着这个孩子,她抬头看着他,眼睛一下下眨着,眼睛里干净澄澈,泛着水光,机灵漂亮。

秦存向她点点头,说:“好,我去拿玉佩给你。”

他当真脱靴下水,蹚着水,踩着一个又一个硌脚的石子,到那水里去捡玉佩,当他正撸起袖子,伸手捞到那块玉佩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唤:“阿棠!”

孩子立马站起来,大声应:“哎!”她忙忙转过来,对秦存道:“大叔,我娘叫我回去了,你拿到了玉佩,明天到那棵海棠树底下的屋子里找我吧?好不好?我回得晚了,娘亲该念叨了。”没等秦存开口,她匆匆穿上鞋子,向那海棠树跑去了。

秦存握着那枚玉佩,静静地看着孩子跑开,他低头看看玉佩,上面刻着荷叶莲台,中间有一个“棠”字。他轻轻握着它,露出一个笑。

“大叔!你记得呀!”那孩子跑到远处,又停下来了,回头向他大声喊,这声音穿进他耳朵里,倒把他一惊,他的手一抖,险些没把那玉佩掉在地上。

秦存脸红了一片,然而他没有做声。

次日,他找到孩子所指的那棵海棠树,这时的海棠已经快开尽了,仰头去看,绿油油的枝叶盖在树顶上,被太阳晒得反光,偶尔零星几点没有凋尽的花点缀在里面,扎眼得紧。

海棠树底下有一圈矮矮的竹篱笆,里面有一所屋子,一笼鸡,那些鸡在笼子里面或咯咯或喔喔地叫,屋子小小的,应当算作的院子也小小的,但也许因此这地面上才打扫得干净。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去也不大知道该把手敲到哪里,直到屋子的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布缠了竖在脑后,蓄着花白的,长长的胡须,几乎要拖到胸口,穿着一身短打的衣服,扛着一把锄头,他瞧见外头有人,停了一停,眯着眼睛看过去,忽然扔了锄头迎上来,道:“秦大人,真是好久不见。”

秦存仔细瞧了瞧那张脸,没说话,那人便把头发和胡子拨了拨,秦存行礼道:“沈大人?”

“莫再这样叫了,我已辞官许久,哪当得起这称呼。”那人摆摆手笑道。

沈丘,秦存是记得的,他比秦存只大上五岁,年岁相近,早年丧父,科考缕缕不中,而后母又离世,再后几年,才总算高中了。当初在京城,秦存与他并不交好,甚而因为些钱权之争,隐隐有相互看不过眼的势头,只是那都是旧事,沈丘早在八年前辞官退隐,当时他正是壮年,如日中天,这番举动便惹了纷纷议论,秦存虽没工夫管这闲事,也多少听了一耳朵,如今隐约记得的只有一段趣闻,说是他辞官前夜跟人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跟人说:“你说我要这官位如何?这官位我要来何用?不要,不要也罢。”京城里权把这当笑话讲来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