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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幻(149)+番外

作者: 万山横 阅读记录

贺言春走到一半,把奴仆手里的灯笼接过来,只说自己要在院里站一站,让他们自去睡觉。等人退下后,他便手提灯笼,站在台阶抬头望。但见空中飘飘洒洒俱是雪片,寂然无声地落下来,将地上檐上落白了一片。

贺言春呼出一大团白气,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累、这么孤独过。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走在山道上的自己,那么筋疲力尽、茫然无措,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些什么;又仿佛他这些年的努力毫无意义,他豁出命去领军打仗、立功封侯,到头来,却仍然连自己身边这些人都护不住。

想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委屈,迫切地想拉着个人,不管不顾地撒撒娇、耍耍横。然而那人远在天边,一时够不着。于是他越发不管不顾起来,把灯笼熄了,往树枝上一挂,转身就去马厩牵马,连夜冒雪出了城。

他单人匹马,座下又是良驹,速度飞快,不过四五日便到了江淮一带,沿途就见四野萧条,路上时有叫花子,个个面有饥色地行乞。街市里也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与京城恍如不在同一世界。贺言春边走边打听江淮刺史行踪,见此情形,心头越发沉重起来。

这一日他打听到江淮刺史往江陵郡去了,清晨即起,骑马往江陵郡赶路,行至日中,便到了陵安城,进城来时,就见城边正有人施粥,许多人拿着瓦瓮排队去领粥,场面忙而不乱。贺言春瞧了一眼,就见那粥倒还稠,旁边又有人发窝头,那窝头掰开来,里头也是实心的。他是挨个饿的人,晓得若隔三岔五有这一顿饭,便有许多人能扛过严冬;候到春来,草木发了芽,便有野菜树皮榆钱等物充饥,若再有官府发些粮食种子,这灾年便算是勉强度过去了。

正胡乱想着,忽听旁边人喧哗起来,都纷纷道:“方大人来了!方大人来了!”

说话间,街道上几人骑马而来,早有百姓跪倒磕头。等走近些,方犁从马上跳下来,扶领头的那老者起了身,便走到近前去看那粥和窝头,见粥还热着,便让大家赶紧分粥吃饭。他自己却又拉着人群中一个老者,两人说着什么。

旁边吃粥的百姓不敢上前打扰,却是人人都情不自禁把说话声放低了许多,还有人不停扭头去看方犁。那眼光贺言春很熟悉。多年前他也曾这样看过他,那时他喂他水喝,给他饭吃,对于一个饥渴得要死的人来说,若天上真有神仙,神仙也不过如此。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春日忙

方犁和里正陶老儿交代了些话,又安抚众人几句,便骑马要走。转身时忽然若有所感,一抬头,果然就见不远处静静立着一人。那人眉目英俊,身材伟岸,正立在青骢马旁,含笑将自己望着。

方犁一怔,旋即又惊又喜,倒把满腹话语都堵在胸膛里。他撇下侍卫,呆呆朝贺言春走去,及至近了,还是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笑,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来了?”

贺言春一路想了千言万语,及至见到人,便光剩下了心疼。闻言忙牵起他的手,道:“想你了,便过来看看。……怎么这么瘦了?皇上是让你来赈灾的,也没让你跟着挨饿啊……”

方犁明显黑瘦些了,颧骨都支棱出来,却显得人更沉毅了些,听了这话笑道:“怎么会饿着朝廷钦差?只是近来忙得狠了,时常吃不下饭。……你这时才到?也还没吃午饭罢?走,我带你吃去!”

两人上了马,一路往城中去了,可巧路上碰到齐小白带小殷等人四处巡查,看见贺言春,也是不胜欢喜。原来胡十八早于年前回了京,只留齐小白带着人手在此协助方犁。几人一道回到住处,齐小白嚷嚷着来了贵客,让奴仆多加两个菜。忙了片刻,饭菜端上桌来,贺言春一看,也不过是三碟小菜两碟肉,外加新煎了一摞饼。虽都是些寻常饮食,大冬天里也显得殷实,看得让人颇有食欲。

几人一边吃饭,贺言春便细问起到江淮平乱的事,齐小白和小殷边吃边讲,都说得眉飞色舞。原来方犁来到江淮后,便寻访了当地年高有德有名望的几位老者,由老人领着,去和流民首领谈了两回,也不知他怎么跟人说的,总之那领头的几人最后都被说动了心,若官府不追究作乱的事,还有饭吃,他们也愿意回原藉去种地。当然这期间也有少部分闲汉无赖从中作梗,被胡十八和齐小白带着兵收拾了一顿也就好了。

齐小白跟着方犁这段时日,见他深入流民丝毫不慌、安排赈灾事宜井井有条,内心不由十分钦佩,深觉这是除自家将军之外的另外一位神人。平乱虽然容易,后续的赈灾却是千头万绪。五郡百姓,活着的要吃要穿,赈灾粮米从哪里来,分哪里去,冬衣如何下发,怎样才能让经手的胥吏没法克扣揩油,都十分考验刺史能耐。外加死去的人要及时安葬,淹过的地方要撒石灰消毒,以免发生瘟疫。难为方大人这些时日磨破了嘴、跑断了腿,竟也事事妥帖,让那活着的七八成老百姓们囫囵混了个半饱不饥。

几人下午还都有事,草草吃完了饭,便各自辞了平虏侯公干去了。方犁也约了人,要谈一谈趁冬闲时节疏浚河道的事,饭毕后,他虽心中万般舍不得,也只得执了贺言春的手,满怀歉意道:“你先歇一歇,晚上等我回来,咱俩好好说一回话!”

贺言春忙点头,道:“你自忙你的去。我连日赶路,也累得狠了,下午哪儿也不去,就在你屋里睡一觉!”

方犁忙又叫过奴仆来,烧热汤给贺言春沐浴,又把自己的衣服找出一套来,让他将就穿一穿。贺言春催他道:“我难道自己没有手?你快去罢!休教人等急了。”

方犁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这一去便是半日,至晚天黑了才回来。进院里时,平虏侯已是亲自下厨,预备了几个菜等着。侯爷深知心上人的喜好,虽只做了四个小菜,却都是方犁素日爱吃的,且色香味俱全,非寻常厨子可比。有侯爷在旁劝着,方犁不知不觉便多吃了一碗饭。

两人饭毕之后,相互靠着窝在炭火盆边,懒洋洋地也不想动。方犁先问些京中物事,又问白氏身体,贺言春一一回答了,只把自己和母亲阿姊争执的事瞒得滴水儿也不漏。两人聊了片刻,方犁便拉着他的手,道:“为安平公主的事,你阿娘没有责备你罢?”

贺言春一手把他搂着,一手拈着他几丝头发揉搓着,笑道:“你就喜欢操心,她有什么可责备的?”

方犁直起身看看他,又靠在肩上,沉吟片刻,才道:“当初晓得是安平公主那几位皇亲的田庄私下泄洪放水,淹了下游田地,我虽气愤,也着实为难。倒不是怕得罪他们,只是这些年来,我岂不知道公主和郑家走得近?我……我怕你夹在中间为难。可你来的一路上也看到了,那许多人,田里颗粒无收,房子也冲垮了,转眼就过冬,没有个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的道理……”

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怪不怪我?当初若听你的话,不做这劳什子刺史便好了……”

贺言春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又酸又涩又心痛,想了想,握着他的手道:“既然你说起这个,我今儿越性告诉你,三郎,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不用顾忌什么,也别怕我怪你。别说你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好事,你就算在外为非作歹,我这辈子也认定了你,绝不会为了别人责难于你……”

方犁两眼亮晶晶的,看了他半天,才轻轻一笑,道:“真的?我要真在外头干坏事了,你也不怪我?”

贺言春点头,把人用力揉进怀里,拿下巴摩挲着他的头发,道:“别说你心善,干不出什么坏事来。就算你真在外头杀人放火了,我也绝不怪你。我就把你抓回来,关在屋里守着。我也不打仗了,也不当这什么将军了,就天天守着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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