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拢天下,殇曲悠悠(22)
司马梓自嘲,什么城下之约,什么缘尽如此,还不是自欺欺人?
伊墨,你守了七载春秋的念想,终究是为我破灭。过往,到此为止。
敛入袖中的素手攥紧,挂着潮意的眼挤出笑,“雪莲找的如何?”
月岚垂下眼帘, “附近山里寻了遍,山下农家也问过,有农户说雪莲近处寻不见,要出关向西北去。”
司马梓摇头,握住月岚的手腕,“炼药一事到此为止,筹备入宫事宜要紧。”
月岚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小姐,只差一味雪莲便齐了,我们费了这么多心力,如今放弃不是功亏一篑么?”
司马梓别开眼,眺望窗棂折射来的墨黑寂夜,沉默良久,声音随之缥缈,“不需要了。”
月岚欲言又止,转而想起旁的事,“小姐当真甘心入宫?”
甘心?司马梓起身,到窗边去,背对于她,“岚儿是想说沈念心高气傲,从不知甘心为何物,而如今,我是在违逆彼时的她。”
月岚起身,垂眸,“奴婢不敢这么想。”
“不怪你作如何念想,本就如此……灵儿她,不畏口舌,留在萧馆,原由她不肯明说,想来也与我有关……其实,你二人都该离我远些,如今,倾心为此般的沈念,不值得。”
月岚急了,“小姐您这是折煞奴婢了!奴婢等陪伴小姐十几年,不提老爷夫人的再造之恩,就说您对我们的照拂之恩,我与那没、我与月灵此生难报!”
司马梓转过身来,与之对视,良久后,唇角轻扬,“以后不提这些,若无你们相携,我今日没可能安身此处,既如此,我们不提旧事……岚儿,我还有事相求。”
司马梓示意下,月岚走近,压低声音,“小姐您说。”
“留意京兆府动向,及其密切往来的人……京兆尹投靠了史家,他来往之人想来也与史家脱不了干系。”
“……”月岚听出不对,“小姐您这是……莫不是您不曾想带我进宫?”
司马梓握握她的手,语出无奈,“你这性子不适合宫里。”
月岚不甘,“小姐您就适合么……”
心弦撩动,回忆蔓蔓,遥寄年少时,她曾对另个人亲口说过,她不适合宫中拘束的生活。
月岚后知后觉地住口,暗恼自己失言。
司马梓绕过眼前人,坐回原位,垂首,缓和片刻后道:“史家人素来警觉,查探不出什么,若非必要,避免与他们打照面。”
月岚点头,一一记下,告退出门时恍然记起什么,折回来,“小姐,奴婢为您看看伤吧。”
司马梓抬手,捻开系带,褪去裙腰处的娟条,现得偏安一隅。
月岚蹲下来仔细查看,对着素肩那一道寸长的血痂,愁眉不展,“小姐这伤还挂着血痂呢……您再不仔细留意它,怕是入宫检查就说不过去……”
司马梓淡淡答,“到日子去掉便是了。”
月岚讶异,“若施外力,怕是会落疤呢!”
司马梓扬唇,“无碍。”拢合衣襟,又道:“我左右不会自惧自弃。”
心有疑虑,月岚迷惑着起身,再次道别后退出房门,转身没走几步,豁然开朗。
司马梓吹熄外室烛火,缓步向里。
辗转反侧,揽得倦意。手搭在左肩上,隔着里衣轻轻摩挲,不等入梦,那张腼腆的笑脸光顾眼前。
我与你的最后牵绊,莫非仅限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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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光打在脸上,些许缓和干涩眼眶的痛。伊墨沉默,撑起身就走。
萧婧依不语,亦步亦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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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依儿消息?”下了早朝,皇帝穿着朝服回程一路步履匆匆,踏入勤政殿就屏退众人,急着出口问殿中恭敬行礼的男子。
贺昀向御前总管李安递上字条,垂首答曰:“请陛下御览。”
凌晟对着谨小慎微呈上字条的李安不耐地摆摆手,转而问贺昀:“你知晓什么,直言便是。”这人向来谨慎,身为凌晟的暗卫统领,除却保证皇帝及宫苑安全外,还负责御前汇报宫外近况。凌晟知晓他每次都提前过目过,但凡遇到他需避讳的必定佯装不知。
聪明,识时务。这便是偌大天下能人众多,而凌晟独留贺昀在身边的原因。
不像某些人,不聪明,更不识时务。凌晟眼底划过锐利,直觉贺昀禀报的事,还与那他速来不喜的呆子有关。
一语成谶。
只听贺昀沉声答:“宫外来信,萧主子出城,一夜未归。”
随侍一旁的李安敏锐地听到了骨节清脆的响声,吓得绷紧了后背。
“都下去。”帝王的声音寒凉如冰。
“臣告退。”
“奴才告退。”
波澜不惊与唯唯诺诺相继消失在紧闭的厚重的金漆朱门外。
殿中,少年皇帝愤而起身,侧身拔剑,凌空跃起,眼中,杀意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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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大婚,如期举行。
皇帝行仁义施仁政,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帝后婚礼加上封后大典,尊贵、欢庆自是不用说。
这些都与将军府无关。传说墨将军身体抱恙,特意向吏部递了请假折子。再看将军府,大门紧闭,拒不见客,冷冷清清地,将京城的欢庆热闹尽数隔绝在外。
伊墨愈发少言,每日按军营的作息规矩活着,练拳舞剑,研习兵法。
仿佛几堵墙,几道门,真的将街头的欢快热烈隔断开。
她巴不得如此。
萧婧依断了出门散步的习惯,也不再惦记街市糕点铺子的杏仁酥,安心陪着她。
她在院里习武,她靠在廊柱上观望或是逗弄花花草草;或她在书房温书,她在一旁眯个午觉或是贪嘴儿吃些瓜果蜜饯。
日子一样过。
可有些人有些事,再懊恼再不甘,也终究被现实磨没脾气,由千百不甘变为任意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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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刚过,学士府灯火惺忪,渲染其上浩瀚星河。司马梓被一群前几日便入住府上的教习女官唤起,不多时,已端坐梳妆台前,闭目养神,任凭身后的人反复。
耳边嘈杂,心亦不得静。
于静惯了的人而言,典礼前这一遭繁琐程序,加之不绝于耳的‘开解劝导’,着实隐忍艰难。
再喜庆再隆重,不过是行程序一场。谈不得星点期待欢喜。
司马梓缓缓睁开眼,环顾铜镜中的人与景,满目疏离。
镜花水月,人间大梦,算不清几分由心。
无意识地收手入袖,握紧一截物事心骤然绷紧。
职责未尽,她尚不能如此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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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豁然推开,室内来往忙碌之人俱是惊愕回眸。
司马梓就着偏头的动作,愣在当场。
其余人纷纷俯身行礼,齐道一声“见过学士大人”。
身着苍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负手入内,轻轻点头,扫视众人,面色平和,“诸位大人连日辛劳,老夫已命前厅略备薄茶,还请各位稍事休息,容我父女俩小叙几句。”
几个领头女官相互递过眼色,颔首告退。
“您怎么、”门甫一阖上,司马梓急切起身,为大步上前的男子制止。
司马萧抬手轻撘少女柔弱肩膀,视线落在正红喜服外霞帔之上,“身子可大好?”
司马梓僵直了背,思虑过才道:“梓儿不孝,劳舅父挂心了。”
“你这丫头,与亲娘舅还这般见外。”司马萧无奈摇头,“你娘也是这般,从小对家里人卯着劲撒娇嬉闹,对外人便是中规中矩,恨不得退避三舍,不相往来……”
半晌不闻下文,视线投向镜中,望见身后那男子追忆出神,司马梓轻道:“舅父与兄妹是梓儿最亲的人。”
转念想起眼前人儿的身世,司马萧垂眸扼住哽咽,倾身由妆奁中取出桃木梳,退一步,为少女梳理如瀑长发。
心底的伤痛被无声掀起,司马梓不及承受,黯然垂眸,这时,又听闻背后陷入回忆般的留恋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