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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山河(96)+番外

作者: 浅书清都 阅读记录

暑气凝聚,仲夏正长。彼时自己刚刚入京,揣着满怀的懵懂和惶恐不安,匆忙间窥得皇帝一面,不似江崇逍一般熟悉亲近,只能端着十二般小心,一字一句都在心底斟酌千百遍,生怕不经意间便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他记得,那时的皇帝一身明黄坐于桌前,天子气概势如虎狮,不怒而威,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敬服。

今日却也生了白发。

如今的他早已不复当年。多疑,刚愎自用,甚至昏聩。大梁的江山因他踏入盛世,也因他暗露颓势。

当年那两个躲在房中分食的少年,多年一过,一个九五至尊,一个位极人臣。他们拼搏一生,背负着各自的重担与责任,换来了各自的辉煌与荣耀。

然而终究渐行渐远。

胡樾突然尝到了一丝悲哀。

“你父亲那人……”皇帝来了句头,顿了半晌,还是没有说下去。

“人生之事,太多不得已。他是,朕亦是。”皇帝低眸看着酒杯,手指捏着。杯中酒液摇晃,荡出一圈圈微小的涟漪,最后也都归为平静。

半晌,他抬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看向胡樾:“喝一杯吧。”

胡樾双手端起酒杯,朝皇帝一敬,喝干。

两人杯中酒都被饮尽,容妃便默默为两人加满,复又安静的坐回去,几乎没有存在感。

屋内燃着香。不浓,闻起来清淡,和酒气混在一起却莫名有些醉人。

胡樾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着缄默,默默听皇帝回忆。

一杯酒后,皇帝却也开始沉默起来。

经历过如此多的事,年少的感情增添又消磨。说不清薄厚,但终究是面目全非。

一瞬间,胡樾甚至想问问,皇帝心里是如何看待胡时的。

少年时的挚友与伙伴,夺嫡时的后盾,朝堂的臂膀,还是……

还是一个威胁到自己的权臣。

“陛下……”

胡樾刚想开口说话,喉中却忽然有些发痒。他擒住酒杯的手指猛然一紧,五脏百骸绞缠寸断,胳膊撑着桌子,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嘴角不受控制的渗出温热,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胡樾动了动手指,想抬袖擦一擦,最后却只能放弃。

没力气了。

血一滴一滴的落在桌面上,胡樾勉力抬眼,看着皇帝,眼中尤有难以置信,心里却异常平静。

“陛下。”他叹了口气。

皇帝放下酒杯。目的已达到,他却并不觉得快意,只控制不住自己的疲惫。

胡樾脸色惨白,唇上沾着朱红的血,越发让人看着心惊。

皇帝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胡时的影子。

“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他心忽然软了,想起自己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也曾真心盼着他长大后能如同他父亲那样,好好的为这江山出一份力。

帝王寡言,他今日却不再吝啬,难得的多说了一些:“朕是皇帝,总要为大梁考虑。无论如何,国不能乱。”

“胡樾,若你非此命,封侯拜相是早晚的事。可惜,你是龙子,纵使再有才华,朕留不得你。”

龙子,好个龙子!

胡樾喘着粗气,听皇帝说着自己的为难。疼痛已经不再明显,只是冷。

太冷了。

呼吸间空气冷的吓人,仿若处于漫天冰雪中。他的手不住的颤抖,思绪也仿佛被冻结。

胡樾只是模糊的想,这个龙子究竟有什么好的?又有什么坏的?

值得所有人费尽心机,防着、瞒着、欺骗着、忌惮着。

当真无趣。

他冷眼瞧着,原以为不踏足便能全身而退,却不曾料到早已不是梦中客,还以为只是台下旁观,犹自嘲笑着戏子们身在局中苦苦辗转,如今一杯酒,才忽然醒悟自己也不过如此。

亏得方才自己还心怀不忍。他有何资格顾惜旁人?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胡樾鼻尖忽的一酸,又有些庆幸。

幸亏今日只有他自己,若是让花樊看见这幅狼狈的模样,还不知要如何。

会疯吧。

若两方倒置……胡樾不敢再想下去。

胡樾并不畏惧死亡,只是如今却要留他一人了。离开并非胡樾自己选择,但终究还是觉得残忍。

自己死了无所谓,可花樊怎么办呢?

他甚至开始希望花樊其实并不十分喜欢自己,只是有一些喜欢罢了。

胡樾当然知道,再深刻的感情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但他不忍心花樊受苦。

那是用时间做刀,硬生生的将心剜出来,把上头刻的人划掉再放回去。

太疼了,太苦了。胡樾舍不得。

可惜如今都不能再看他一眼。

再也不能看他一眼。

酸涩的遗憾仿佛随着鲜血涌出,几乎逼得他流出泪来。

当初他出城,自己为何不去送?应该多抱一下的。

太冷了。

身死

温度在迅速流逝。

不多一会儿,胡樾只觉得如堕冰窟,努力的呼吸,耳中全是尖锐而混乱的声响,隐约间只听得自己沉重的喘息。

痛的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他一忍再忍,也只从唇边溢出些许细弱的闷哼。

意识渐渐流失,眼前逐渐陷入黑暗,胡樾挣扎着想逃脱,却只能越陷越深,最终还是溺在那片深重的墨色里。

不受控制的倒下,最后的感知,不过是身下的冰冷。

容妃眉头微皱,仿若不忍的别过头,而后又给皇帝倒了杯酒,亲自端起酒杯,凑到皇帝唇边。

“妾知陛下心有不忍,也知陛下为难。”容妃拂上皇帝的肩,贴到他怀里,抬眼看他,轻语宽慰,“陛下方才也说,有些事不得不为。您是帝王,舍一人能换江山稳固,自然必须去做。”

皇帝轻声叹了口气,喝下她递过来的酒,忽然问:“若朕某天不得不舍弃你,你可会怨朕?”

容妃看了眼空空的酒杯,缓缓放下,展颜笑道:“自然不会。”

她伸出手按在皇帝的胸口,笑容渐渐有些变味,语气也变得诡异起来:“妾如何会怨怪陛下呢——”

她话还没结束,皇帝的双眼却忽的睁大,难以置信的看向容妃:“你……!”

迎着皇帝的眼神,容妃不紧不慢的将话说完:“——毕竟陛下再没有机会去辜负妾了。”

“你……!你好大的胆子!”皇帝额角青筋必现,想撑起身叫人,胳膊却软的没有一丝气力。

“来人!来……人!”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开口唤人,声音却轻的没有重量。

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殊不知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猜不透容妃这么做的理由,既震惊又愤怒,眼珠红的充血。

“陛下先前已吩咐下去,怎么又要提前招人进来?”容妃凑到皇帝耳边道,“陛下放心,这不是毒药,杀不了人。”

皇帝却突然平静下来,看向容妃:“你已经决心要杀了朕。朕素日待你不薄,为何?”

“你……是谁的人?”

“既然你这么说,也不必再问。”容妃收敛所有表情,冷漠道,“立场不同罢了。”

她说着手腕一翻,现出凌厉寒芒,眼睛微眯,心下一狠就要抬手。

皇帝静静的看着她,低声唤了一句:“容儿。”

容妃手指一抖,蓦然对上皇帝的眼睛,旋即错开。

她逼着自己不要多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也回不了头了。

思索至此,她忽然间发了狠,硬是逼着自己将视线转回去,对上皇帝的眸子。

她在他枕边多年,冷落时人人刻薄也忍过,盛宠时人人跪伏也受过。她目的本就不单纯,每一步都费尽心机算计。何时进,何时退,皆有缘由。

谋划多年,她自以为掌握全局,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个人。她不是没有心。

世事能算计,人心也能算计吗?她在皇帝面前多年如一日演着痴心的戏码,终也换得了她想要的结果。情到浓时也曾约定白头不离。

只是戏子再入戏,也终究有曲终人散的一天。寂寞樽前席上,恍然间忽然散了场,也不知到底谁负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