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玉(83)+番外
李谨行抽开左面抽屉,里头整齐堆放一沓纸张,拿出来看,都是些手抄的朝事奏表,间或有李明昌自己写的意见。他大略翻着看几页,觉得李明昌确实可怜,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常事,不写还要被皇帝责罚,对李明昌来说却要小心隐藏。
不过李谨行没有多大愧疚,要怪就怪皇帝,他可没欺负过李明昌。随手放到桌上,打开另一个抽屉,入眼是几幅画卷,还有一些杂物。李明昌真是恋旧,他小时候的长命锁、小毛笔都留着,李谨行一一看过去,目光落在一只耳坠上。
西域人惯戴耳坠,中原不戴,全长安也不一定能有几对。这只非常华丽,金身玉勾,中间一颗金花丝莲瓣纹缠绕的小球,垂下一条绞着红宝石的长坠,四周绕六条短坠,皆是花丝抱着珍珠和琉璃珠,光彩耀目,李谨行只一眼,就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不长耳垂,耳下那片软肉又薄又白,衔着沉甸甸的耳坠,走起来活泼跳动,如她本人一般娇得不堪承重。
他压下微微怒意,将画卷一一展开看。三幅画卷,一幅是慈恩寺的祈福观音图,剩下两幅画着同一个人,眉眼盈盈,夭桃秾李,看落笔正是李明昌亲手所绘,上面抄几句诗,什么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李谨行看罢心中冷笑,他还觉得自己是曹植了。
收起画卷,他问聂云:“哪里有火,我要烧东西。”
聂云道:“属下去烧就是。”
李谨行摇头:“事关重大,亲手烧过我比较放心。”
聂云没看画,不知其中有什么详情,只想着大约是皇家秘辛,就带路去厨房,看着李谨行把两幅画烧干净。
查抄一天,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直到日落,暂告一段落,回甘露殿汇报。
刚踏进殿,李谨行就看到叶真坐在一旁,殷切望过来,眼神闪闪发亮,看起来一直在等他。皇帝在上位哼:“不是早上才分开,这会儿又望眼欲穿。”
“我担心殿下的伤势。”叶真左看右看,李谨行精神似乎无碍,“就不能缓两天,让殿下好好休息一阵。”
皇帝出言训斥:“就你这种心疼法,以后真嫁过来,还不扰得他什么事都做不成!”
叶真眨眨眼。
李谨行坐到她身旁,汇报一天的进展,各项处置都很清晰,皇帝没什么能挑错的。
聊过一盏茶时间,皇帝话锋一转,道:“明昌的两百人心腹,我已下诏都斩了。”
李谨行愕然顿住,良久才道:“我已答应他们,降者不斩。”
皇帝颔首:“我知道,当时情势所迫。”
“我的打算就是不斩,主犯严惩,从者轻罚,现在明昌已死,大势已定,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兵法有云,围师必阙,穷寇勿迫。如果将敌人全数包围,反而会激使他们拼死一搏,不如留下一个逃生缺口,摧毁敌人意志。现在留他们性命,他们逃过一劫,必然没有复仇打算。
皇帝却执拗:“太危险了,留下这样一些人,万一去蛊惑人心,东山再起怎么办?更何况,你连明昌都能下手斩,其他人怎么就愿意放过?”
李谨行蹙眉不答。
叶真坐不住了,言之凿凿道:“陛下,杀已降是失信之举,为君者讲求恩威并施,太子殿下起兵时,于朱雀门历数三殿下罪行,出于道义将其斩杀,足以威慑乱党,剩下要做的是安抚人心,您……”
李谨行及时按住叶真的手,温和道:“稚玉,不要说了。”
其实道理皇帝何尝不懂,但他刚经历亲儿子谋逆,又狼狈又羞怒,风声鹤唳,既容不得叛乱再起的可能性,也容不得别人质疑他的权威。
叶真缓一口气,剩下的话确实不能再说了——
太子殿下一点一点努力积攒的威望,你怎么能随手摧毁。
许多人都知道他说了投降不杀的承诺,现在失信,分明会使他蒙冤。
李谨行拜手请罪:“是我考虑不周,还请陛下原谅。”
皇帝没看他,看向叶真:“你觉得委屈?”
何止委屈,叶真泪光闪烁,难过至极,低下头不答话。
皇帝猛然震怒:“说话!”
叶真咬牙问:“那陛下准备怎么处置安阳公主?”
“她被明昌所惑,本心不坏。”
“所以不罚?”叶真眼泪掉下来一串,“李明昌大逆不道,差点迫害父兄,陛下觉得斩他斩得不对,安阳公主助纣为虐,既胆小又蠢笨,还异想天开贪恋权势,陛下也不罚她。敢问太子殿下做错什么,要陛下如此对待?”
她眼圈发红,又恨又怒,像只小野兽朝皇帝亮爪,心中汹涌难平。
李谨行抓住她手紧握,示意她不要再说。
“叶真!你好得很,如今什么话都敢说!”皇帝掀起一个茶盏,啪地扔到她身侧,怒不可遏,碎瓷乱溅。
“陛下敢做,我怎么不敢说!”叶真什么时候被这样迁怒过,也发着狠针锋相对。
皇帝看李谨行一眼,强压住怒气:“我只担心这帮乱贼再对长安不利,何时针对太子!”
“那就请陛下降旨言明,是你执意要斩这帮人,不关殿下的事。”
“胡闹!”皇帝吼她,“只你们要颜面,我不要吗!”
“陛下不肯,我也有办法。”叶真霍然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幅画卷,如举着和氏璧一般要挟,“这是段王妃给我的画像,原本是想交给陛下处置,陛下如果不降旨,我现在就拿去给陈尚书看!”
“稚玉!”李谨行抢在皇帝之前,断喝一声,“放下。”
动气引得伤口作痛,他背手护一下,叶真看他这个样子,听话垂下手,大内侍下来把画抽走。
皇帝展开看一眼,捂住眼睛叹气。李谨行还想替叶真求情,刚开口:“陛下。”
就被抬手制止。
沉默许久,皇帝痛苦地低声说:“不要让阿樱知道。”
李谨行说:“是。”
伸手把叶真召回来。
他必须承认,叶真威胁皇帝的时候,他心里非常恐慌。理智上他知道皇帝不会动叶真,因为这是对他的恩典。但十分里有一分可能的危险,都让他患得患失。
他望过来一眼,再度握住她的手,慢慢摩挲平复心情。
“叶真,抬头。”皇帝低沉命令道,“为什么你向来对我诸多不满,对别人就没有?”
哪里还有别人,不就李谨行一个。皇帝要起面子来真的可怕,叶真冷静下来,垂头编着谎说:“陛下是天子,我当然希望您一言一行都完美无缺,其他人……不是天子,自然没有必要关注。”
皇帝沉沉看着她,虽然一个字都不说,却比以往都可怕。如果叶真非要跳着顶撞,他还觉得她真诚,可是如同常人一般说些恭维的话,反而让他失望透顶,叶真不再与他亲近了。
她说臣是以无请也,是赌气,她说希望陛下完美无缺,才真的是以无请也。
良久,他对李谨行说:“命令已下,无可挽回,你有什么要办的吗。”
李谨行已盘算好,便说:“既然是我没有兑现承诺,请陛下恩准我抚恤他们家人。”
皇帝点头:“好,去办吧。”
☆、第 62 章
走出甘露殿好一段,叶真才开口:“殿下,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是。”李谨行仔细解释,“陛下觉得你开始哄骗他,不高兴了。”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我还不高兴呢。”叶真撇嘴,“他偏心。”
李谨行笑出来:“人人都说他偏心我,你倒怪他偏心别人。”
“他总是对你要求那么高,从来不知道关心你。”叶真抱怨。
“世事难两全,你不要替我不平,我早就想明白。如果我也是他溺爱的皇子之一,固然轻松,但会失去很多。”他踏着地面的灯笼影子,慢慢说,“比如最好的东西就轮不到我,最好的人,我也没有能力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