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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满堂(111)

比眼看着至亲的人接连逝去更痛的,是至亲之人就在眼前,却已形同陌路不肯相认。

汪柏冬让人将炖梨端走,小火煨热后重新端上桌。这一回,原本白嫩的雪梨彻底染成了胭脂色,入口即化,正适合她这样的老人吃,味道浓,又不费牙齿。

原本三碗的量熬成了这样浓浓的一小碗,吃下去,原本冰凉的脸皮都泛起了麻麻的热意。

殷老夫人抬起头,看着汪柏冬:“当年,筱晴要是嫁给你——”

汪柏冬乐了:“您可别这么说,筱晴当年可是我们这辈人眼中的女神,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殷老夫人说:“如果。”

汪柏冬脸上的笑意淡去:“假设的事有意义吗?如果?如果筱晴嫁给我,您还是会一样的固执,让我入赘,让筱晴接过您手里的担子,一切会和现在有差别吗?”

殷老夫人不说话了。

汪柏冬说:“您觉得问题出在了谁身上?是容生雷?是筱晴?还是容茵那孩子?我知道论辈分论资历,我都不该跟您这么说话,这么多年,也没谁敢在苏城、敢在殷家的女人面前说这个话。可我还是想说,这么多年,您都没觉得自己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错吗?您那么逼筱晴,那么苛待容生雷和容茵,那么……”他咬紧了牙齿,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句话,“那么纵容殷筱云,哪怕您明知道,当年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老夫人猛地抬起眼。一整晚,她的目光都是锐利的,可没有哪一瞬像此刻这样,如冰上的剑,剑尖带血,那么刺眼,逼得人无路可退,无言以对。可汪柏冬是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哪会被她一个眼神就唬得不敢说话了?汪柏冬忍不住在心底叹息,换作三十年前,说不准,自己还真就会被这么一个眼神吓得怯了场。

果然人呐,还是要经大世面。

他这么一笑,殷老夫人更急了,喉咙里原本淤堵的痰,连同新熬过一遍红酒的稠,一起卡在喉咙里,憋得她脸色渐红,连咳都咳不出来。

汪柏冬眼疾手快地递过去一杯热白开水,站起身为她抚了抚背,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格外熟稔。

等到殷老夫人重新喘匀了气,他淡淡地说:“早些年,我也这么照顾过我师父。不过他老人家去得安详,一觉睡过去了,也没遭什么罪。子孙儿女都在,十几个徒弟里面,还在世的,哪怕远在南半球,也都赶了回来。他老人家,也算得上寿终正寝吧。”

殷老夫人眼角挂着一滴泪,脸上还带着尚未喘匀的红,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好你个汪柏冬,到了这一步,连死这件事都抬出来吓唬我了。”

汪柏冬说:“难道您以为我是在拿我师父的死消遣您?还是您自己从没认真琢磨过这事儿?哪天您这么一下过去了,寄味斋留给谁?殷筱云和殷若芙母女要怎么安排寄味斋那些老伙伴?还有殷家那一大家子,您留下的那几间房产怎么分,寄味斋的股权怎么分,您写没写遗嘱?”不等殷老夫人回答,他一口气直接做了个总结,“我看您是没写。”

殷老夫人这回半晌没说话。

她握着水杯,嘴巴里还有红酒残留的那股涩,她却不敢多喝。到了她这把年纪,吃不能多吃,更不能随意吃,吃多了胃消化不好;喝也不能多喝,不可以敞开了喝,不然用不了几句话的工夫,她就该去卫生间了。

在自家人面前或许还好说,可当着汪柏冬的面,她不愿意服这个软。

许久,她开口,嗓子沙哑:“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汪柏冬说:“殷筱云闹着来平城,也是您默许的。您觉得,到了这一步,您该怎么办?”

殷老夫人一顿,说:“你的意思是……”她垂着眼皮儿,脸色黯然,“我看那位新上任的小唐总,是个有主心骨的,连他老子都做不了他的主儿,我们这些外人,就更难了。”

汪柏冬一语点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默许殷筱云这么折腾,是想包办婚姻呐,还是挟恩图报?”他觑着殷老夫人的脸色,说,“要么您是两者都有?”

他紧跟着哂笑一声,语气里不无嘲弄:“可说起来,这恩也不是殷筱云的恩,而是筱晴当年种下的善果。如今他们两个孩子走到一起,筱晴和容先生在天上看着,也很欣慰啊!您做事这么有欠公允,有没有想过筱晴会怎么想?”

放在从前,面对汪柏冬这样不客气的步步紧逼,殷老夫人哪怕不破口大骂,也要拂袖走人的。可现在汪柏冬嘴巴上说得不好听,但能跟她一个老太太在咖啡厅磨叽到这么晚,还能图什么?况且,除了汪柏冬,放眼整个平城,也没谁能帮殷家渡过眼前这个难关了。

殷老夫人放下杯子,看向汪柏冬的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疏离和高傲。她将双手搭在桌上,朝他拱了拱手:“还请汪先生帮殷家一次。”

汪柏冬说:“老夫人,我能帮的,不过是传两句话,解决问题的根源,在您这儿。”

第187章 您后悔了吗

殷老夫人面露难色:“容茵那孩子……”

汪柏冬说:“论辈分,容茵是该叫您一声‘外祖母’,可您不仅没有尽到做外祖母的责任,也没还她一个应得的公道。”

“公道?”殷老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汪先生,您一辈子没成家,恐怕不知道,在一个家里头,许多事是没办法分是非对错的。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做大家长的,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去评判谁对谁错。”

汪柏冬说:“我不评价您的这种想法是对是错,我就说一件事,”汪柏冬竖起了食指,“如果您不在容茵和殷筱云之间做个取舍,那么殷家在平城的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殷老夫人面上的赭色几度翻滚,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手绢,捂着唇咳嗽起来。汪柏冬递了几次水,她都没有接。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对容茵这么维护,是因为筱晴?”

汪柏冬对此也不讳言:“是有一部分,但这孩子前阵子在我手底下干过一段时间。”

殷老夫人此前只听殷筱云提起过若芙在汪柏冬手下工作的事,对此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禁悄悄攥紧了手绢。

汪柏冬说:“一开始我也总习惯拿筱晴和她作比较,我对她的挑剔,要比对殷若芙多得多。”他看着殷老夫人默不作声的面孔,不禁笑了,“我说句话,您大概要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天分上,她比起筱晴分毫不差,差就差在她对中式糕点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有些基础做法完全是野路子。但她在F国磨炼那五年不是白费的。她在平城郊区开了一间自己的甜品店,现在这个店在微博上火得一塌糊涂,蛋糕我也尝了。”说到这儿,他的语气越平淡,可正是因为情绪的淡然,听在殷老夫人耳中,他的话反而更添分量,“中式糕点,京派也好,苏式也罢,她不懂里面的基本功,完全不要紧,因为她通过对西式糕点的系统学习和自行摸索,已经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她或许不是筱晴那样的天才,但她绝对已经是这个行业内最优秀的那几个人之一。终有一日,她会成为大师。”

殷老夫人拢了拢披肩的流苏,大概是夜渐深沉,她竟觉得有点儿冷。

汪柏冬喊人换了一壶热姜水,又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去趟卫生间。年轻的女服务生走过来,搀扶着她起身。殷老夫人虽然七十多岁,但平时腿脚还是挺利索的,今天大概真的累了,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坐在椅子上,竟然觉得膝盖窝酸软得厉害,耳朵也好一会儿才不再嗡嗡作响,能够听清楚汪柏冬的声音。

汪柏冬说:“老夫人,我斗胆替筱晴问您一句,看到容茵长成现在的样子,您后悔了吗?”

后悔了吗?

十几年前,筱晴出车祸的前的一天,她们母女俩曾大吵一架。筱晴走出家门时,低声说了一句:“您不喜欢容生雷,不愿意认容茵,那我们一家三口以后除了过年当天,可以不再迈进这个家门一步。只是,妈,我怕总有一天,您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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