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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幕之兵(65)

作者: 苏眠说 阅读记录

“太后若无事,臣便先告退了。”夏冰慢慢地说着,但身子却没有动。

杨芸笑了笑,“好。也请中书令万事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你毕竟是温家的夫婿了。”

这句话却出乎夏冰意料,他一惊抬眸,却只见杨芸笑得温柔。

电光火石之间,夏冰忽然明白过来,这一份温柔,他此生都已不能再企及了。然而不知为何,心却被一种不甘的可耻情绪抓住了,这令他不愿意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抬头仰望杨芸:“我虽娶了温家的小娘子,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说,但他看见了杨芸眼中的动摇,便安定了下来。

她根本没有她表面上装的那么坚强。到底是女人。

夏冰心中冷笑着,声音却放得愈加柔和、乃至含着几分忧虑:“太后,如今是您秉政,天下万方都盯着您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却不知道,秦家人占据朝中要津,才是真正说话算数的人。”

杨芸道:“那有什么法子?秦司徒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又掌司徒,是国之枢机;秦赐也是一员不可折损的大将,眼下北方多事……”

“虽则如此,”夏冰循循善诱地道,“但秦赐本是胡人,又曾被俘——当初温司马在朝堂上说的那一番话,我看,很多人都信服了呢。”

杨芸惶然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夏冰道:“杨识杨将军在平定温家逆乱之际,也是立了功的人。”

杨芸摇摇头,“他不行的,当时我只是情急,想让他出个头……”

“杨家家大业大,也不止杨将军一人。”夏冰柔声,“秦皇后曾经授意王全,将官家身边的下人全部换成了她的人……”

一提起官家,杨芸神色中焦急立显:“这怎么行?这怎么像话?”

“不要急,不要急,太后。”夏冰安抚地道,“如今已不同了,如今是您说了算。秦家势大压人,秦赐狼子野心,早晚会威胁到官家的御座,我们还是早做绸缪为妙啊。”

杨芸微微顿住,看向他:“‘我们’?”

“‘我们’。”夏冰坚定地重复,“我总是与您站在一边的,一切,都是为了官家好啊。”

夏冰走了。

杨芸沉默着,一旁无人敢来打扰她。

她的思绪很乱。时而想起近十年前,在平昌国的乡下遇见先帝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她心里清楚自己只是姐姐的替代;时而又想起五六年前,在自己的宫殿里接见夏冰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她心里同样清楚这个人对自己绝不会有真心。

而她的人生,就在这反反复复的虚伪、来来回回的试探之中,渐渐要耗尽了。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几十年的颜色,全都是绝望的。

“太后——太后!”忽而,有宦官跌跌撞撞地奔进殿来,“弘训宫的消息,弘训宫太皇太后,快不行了!太后,您赶紧去瞧一瞧吧!”

杨芸突然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往阶下走了几步,又停住。

太皇太后……不行了。

这就是说,接下来,她将真正是天下的第一人了?

***

时入腊月,天大寒,榖水冰封,北风惨啸。年逾七十的太皇太后自上回上了一趟朝堂,便始终卧病在床,弘训宫里处处燃着暖炉、熬着汤药,自昼至夜烟雾缭绕。

如今杨太后主政,秦束知道她没有主张,最多是听夏冰的话;而父侯在位,对他们到底是个掣肘,尚可以相安无事。于是秦束乐得清闲,每日便去弘训宫为太皇太后侍疾,太皇太后喜欢黄老之书,秦束每日清晨便趁着老人精神头好,来给她读上一卷。

然而这一日来时,太皇太后却已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秦束一边给她理着床榻,一边轻声道:“太皇太后,今日感觉可好些?”

梁太后本已形容枯槁,一向只靠那一双冷而镇静的眼神慑人,如今既睁不开眼了,便只像一个最寻常的垂垂老矣的妇人,干燥的嘴唇动了动,颤巍巍地道:“今日……今日不要读书了。”

秦束笑着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好。您想说什么?”

梁太后却一把将她的五指都抓紧了。也不知这老妇人哪来这样大的力气,一下子几乎令秦束骨节作痛,“你……你多次来找我,利用我为你除难,我都帮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秦束的眸光仓皇地扫过梁太后的脸,复低下头喃喃:“孙儿……孙儿不知。”

“因为老身知道……你是个好女子。虽然你家里……但你是个好女子。”梁太后莫名地笑了笑,那笑影却又立刻消散了,“同样是女主秉政,那个温晓容也好、那个杨芸也好……她们都不如你。老身宁愿将你扶上去……”

秦束盯着梁太后那鸡皮鹤发的面容,半晌,低声:“孙儿惶恐。”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好像是真的惶恐,连声音亦发颤。梁太后静了静,道:“老身原不该担心你,杨芸她,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人之将死……也总想多说几句话……”

“太皇太后……”秦束忙道,“太皇太后长命百岁,可不能说这种话!”

梁太后摇摇头,却不管她,径自说了下去:“老身侍奉过穆皇帝,那时候,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到武皇帝时,虽然还镇得住,到底已不如他父亲……更不要说如今,国家不慧,政在大夫……”

这言语坦坦荡荡,秦束听来,却好像在直斥己非,脸上火辣辣的。梁太后复抓紧了她,缓慢地道:“其实老身,最担心的,并不是杨芸、夏冰他们,也不是小官家……老身最担心的是……广陵王……”她惨淡地笑了笑,“老身与他母亲斗了一辈子,只好在他母亲先死了;广陵王其实怨恨已极,对那御座从来也没有一刻放下过觊觎之心!你……你……你若有心,要匡正这天下,屏退外敌,拱卫王室……便一定、一定要提防他啊——!”

话到末尾,突然高亢,老太后整个身子竟都直挺挺坐了起来,好像要往空中追喊什么似的。“扑通”一声,她又倒回了枕上,双目大睁,好像还有千千万万的不甘心,全溶解在了那眼神里。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后边的婢仆听见秦束呼喊,也都一拥而上,刹那之间,已有人忍不住哭了出声。秦束心中怛然,伸手去抚过这位姑外祖母的双目。老人闭目之后,唇角竟尔显露出些微的笑意,好像是终于轻松了下来,面色也透出了几分寿终正寝的慈和。

“太后驾到——”

宦官在宫门外通报,杨芸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奔过来,还未到帘外,便已看清了帘内景象,顿时以手捂嘴,半晌,干嚎了一声。

她没有流泪。俄而她看见秦束从里间走出——秦束也没有流泪。

***

麟庆十四年腊月初三日,太皇太后梁氏崩,谥穆献,与先穆皇帝合葬于北邙崇陵。

原就被大雪覆盖的宫闱之中,如今处处缟素,连一点鲜艳的颜色也无。这一年王室多难,屡遭大丧,所有人都期待着,到明年正月改元,会有不同的气象。

秦赐赋闲无事,一身白衣到显阳宫来时,见秦束正踩着一只矮杌凳,描画着墙上的九九寒梅图。一边描,还一边数着数,计算着离春天还有多少时候。

秦赐不由失笑,走过去抱住她的腰,秦束“啊”了一声惊慌回头,却不小心将朱笔点在了秦赐的额头上。

秦束一看,默默地笑起来。秦赐皱了皱眉,却让那一颗墨点显得更滑稽了。

他手上一使力,便将秦束从凳子上抱下来,一边道:“宫中大丧,可不能多笑。”

秦束抿唇道:“我想姑外祖母不会怪罪我的。”

阿援将湿毛巾取了来,秦束接过,便小心地给秦赐擦去额上墨点。秦赐闭了眼,好像很舒服似的,又被秦束手指戳了戳脸。然后她走到案边,案上正放着几枚铜钱,是多日之前别宫嫔妃曾来与她玩掷钱之戏,到太皇太后崩后,这几枚铜钱也仍未收拾。她便将铜钱按在手指尖上,轻轻地弹了弹它,若不经意地道:“我好像从没见过太皇太后笑的样子,偏是在她临终之际,却笑了,好像很大的担子卸下来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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