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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幕之兵(3)

作者: 苏眠说 阅读记录

她着意要盯住他,他却低头。

她冷了声气:“我说过,你不用低头。”

秦赐只好抬起头来。

秦束满意了,复打量着他道:“一个月了,衡州便让你做这些事情?”

“他也教我读书。”秦赐平平地道。

秦束挑挑眉,“什么书?”

“《氏姓簿》。”

秦束笑了,“好书,这书学来颇有用。”

秦赐不言。

秦束的目光从他的肩膀滑下,看到他提着水的肌肉微张的手臂,道:“累不累?将东西放了,再来同我说话。”

“是。”

秦赐将水桶提去了他与衡州同住的偏房,衡州大呼小叫地迎上来:“什么事情挨了你这么久?”

秦赐道:“我还须出去一下。”

衡州古怪看他一眼,又懒懒收回目光,“去吧去吧,府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你要注意着。”

衡州虽然口舌多,但心不坏,也不蠢;一个月相处下来,秦赐似乎能感受到秦束将他交付衡州的用意。

他再次回到西苑那扇侧门边,秦束已不在原地。他往里走了几步——过去一个月他从未进入过这里——便见秦束正坐在莲池边的石凳子上。

微凉的月夜,也无灯火,她便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庄地坐着,黑暗中的侧颜弧度清丽,如一尊菩萨,毫无心肝、不言不笑的菩萨。

见秦赐走到她身边,她便展开笑容:“一个月不见了。”

“是。”

“你知道我这个月去了哪里?”

“我听闻您去了太后宫里。”

“是啊。”秦束悠悠地道,“我要嫁人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嫁人一般,倒叫秦赐无法附和。

“因为要嫁人了,我总有几分惧怕,所以才去黄沙狱里挑人,挑中了你。”秦束微微抬眼,长长的睫毛扇了一扇,“你明白吗?”

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孤月,将秦束未施脂粉的脸映得更加苍白,松松挽起的发髻上那一片金箔泛出暗沉的亮色,有水滴沿着垂落的发丝轻悄地流下她那皎白如月的颈项。她仍是在笑,那沉默的笑容里却并无分毫的惧怕意味,而只似威胁。

秦赐微微眯了眼。

“我不明白。”

秦束凝视着他,慢声:“我是说……从今往后,我只信任你了。”

她的眼神那么专注,她的语气那么诚恳,反而让一切都好像只是句假话——

“我只望你,最好也不要背叛我。”

夜重,风轻,莲叶底下窸窸窣窣,是春水洄流的声音。有花香袭来,却辨不清是什么花。

过了很久,秦赐哑声道:“我明白了。”

***

秦束微微一怔,立刻又笑了。

她一笑起来,便如春冰开冻,春雨入土,一切紧张的,刹那间全都松软了下来。

她笑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什么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手到擒来。”

他似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谢谢娘子。”

她一手拢着衣襟,一手扶着石桌,慢慢地站起来,逼迫他看着自己。

他没有后退,于是两人之间,只隔咫尺,她优雅站起,宛如一株妖异的碧藤在他的眼底生长攀援,而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冷而安静地站立。

她反反复复地端详着他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睛,像狼,即使在毫无意味的时候也透出疏离和抗拒——

她突然明白了。

他异常的乖顺并不是真的乖顺,狼是不可能乖顺的。

只是他在此处一个月,所做的职事也都和他在黄沙狱做的一模一样,他便沉默地接受了,或许还认为他的人生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在黄沙狱中做官奴,和在秦府里做下人,有什么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有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只要他足够听话,她可以送给他一切。

于是她轻轻一笑,“明日缪夫子过来,你随我一起读书。”

***

缪夫子是太学里的博士,秦司徒特聘他来给女儿讲学,讲的都是四书五经之属。翌日秦赐到了书斋去才知道,阿摇和衡州也来了,坐在后排陪前边的秦束读经。

阿摇当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秦赐,竟忍不住低低地“啊”了一声:“你换衣服了?”

秦束也循声望去。但见那春末夏初的纤润光影之中,安静地立着那个男人,宽袖长袍,绀衣素里,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眉目沉静如渊海,却听见阿摇说话的一瞬微微别过了脸,在那如削鬓边的耳根上透出一点微微的红。

缪夫子那颤巍巍的声音正在此时插入:“女诫也者,以卑弱为第一,谦让恭敬,忍辱含垢,正色端操,以事夫主……”

秦束回过头来,不再看他。

为秦赐换上新装的是秦束的另一位侍女阿援。她探头望了望,便将秦赐往前一推,低声道:“你也坐后边去。”

原来今日读的不是经书,而是《女诫》。

秦束捧着书简听讲,后边的阿摇和衡州两个却是坐不住的,早嘀嘀咕咕了许久,一转头,却发现秦赐也同小娘子一样地认真,手指还在衣袖上比比划划地抄写着。

衡州噗地笑出声,伸手拉他,“小娘子听《女诫》,你那么用功做什么?”

秦赐认真地道:“《女诫》不是书吗?”

衡州一愣,阿摇窜出头来,“你甭管他,他有些傻气的。”

“他?”衡州躬下身子,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道,“他哪里傻了?昨日小娘子刚从宫里回来,就和他撞了一面,就这么巧,你说他傻吗?”

阿摇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那边的秦赐,道:“小娘子留他有用。”

秦束在午前学完了书,午后便自在书斋中温习。阿摇留下来举书研墨,衡州告了退,秦赐也正欲走,却被秦束叫住:“你留下。”

她站起来,却将秦赐按在书案前,教他坐好,又将笔蘸了蘸墨递给他:“抄几个字我看看。”

阿摇凑头去瞧,笑道:“小娘子让他抄《女诫》么?”

秦束道:“你笑什么,上午你听讲了么?”

阿摇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秦赐接过了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是认字,却不会写字,更是从没拿过这样好的笔,还要写在这样好的帛纸上。他看向摆在一旁的书简,入目正是“夫妇第二”,没法子,只能照猫画虎。

“夫妇第二。”秦束却缓缓地念出了声,“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即使是对着秦赐那惨不忍睹的字迹,她竟也没有发笑,那幽静双眸的深渊底里,仿佛渗出无声的冷意。

不知何时,秦赐终于抄完一节,搁下了笔,却发现阿摇已退下。

秦束坐在他身边,一手支颐,他原以为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这时才见到她双眼微闭,竟似是睡着了。

清风徐来,书斋的阶前竹影婆娑,玲珑的山石,古雅的博古架,淡笔的卷轴,精镂的砚台,而她假寐这一片风景之中,长长的睫毛宁静地披落,雪白的脸颊上点着淡淡的晕影,真如是画中的人物一般。

秦赐今日,虽然是穿了汉制长袍,仪表堂堂,但他心中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走进这幅画的。

因为明白,所以沉默,所以心甘情愿、绝无怨言地守在一个适当的距离里,这是他二十多年人生教给他的最重要的经验。

秦束醒来时,见秦赐早已抄完,正在读书,读的还是那一卷《女诫》。

她笑起来,伸手便去拿他胳膊肘下压着的纸帛,秦赐一惊:“您醒了?”

果然是横七竖八,不成体统。秦束将那纸帛折起,收入自己袖中,复抽走他手中书卷,扬了扬眉,“写字写不好,骑马总是会的吧?”

“会。”秦赐回答。

“去马厩里牵两匹马,我们出趟门。”秦束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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