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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幕之兵(17)

作者: 苏眠说 阅读记录

皇帝正与皇太子对坐弈棋,夏冰陪侍一旁。听了宦官的话,皇帝似是手一抖,白子便落在了一个死角上。

太子萧霂盯着那一颗白子,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招数,夏先生却在这时俯下身来,揽着萧霂行礼道:“陛下,我先带太子下去休息。”

皇帝疲倦地挥了挥手。

一瞬之间,夏冰看见皇帝那张虽皱纹密布但始终不怒自威的脸庞就那样垮塌了下去,像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一股青春的气息全部散逸掉了,只剩下一副衰老的皮囊。

若真会伤心,当初又何必将人送到金墉城?夏冰在心中冷笑。他虽然有推波助澜,但做决定的到底还是皇帝自己。其实这些上位者心里都清楚得很,如果重来一次,根本不会有分毫的差别——但他们却还是会伤心。

夏冰牵着萧霂走出大殿,转过身,便望见黑云滚滚的天空,极遥远处响了几声闷雷。

秦赐已经解了剑,原在偏殿候着,此刻蒙召走了出来,正与夏冰打了个照面。

夏冰暂且松开萧霂的手,走上前去,笑容温煦可亲地道:“小秦将军。”

秦赐不太擅长与这人打交道,点了点头便看向大殿,夏冰明白他的意思,笑了:“官家眼下心情不佳,恐怕要先休息一阵,才会召将军入内。”

“嗯。”秦赐在来的路上也已听闻苏贵嫔自缢的事,但他也不知自己能发表什么意见,便一径地沉默。

夏冰走到长长的玉墀边沿,不过片刻,雨水便伴着隐隐的雷声从飞檐上“哗啦——”披挂下来,溅湿了他的衣角。

“将军此回蒙召,又要飞黄腾达了。”夏冰侧头,微微笑道。

秦赐道:“为何?”

“雁门太守苏熹是苏庶人之父,现在看起来虽然稳得住,但总归是要撤换的。”夏冰抬手,轻轻点了点下巴,一双狭长的眼眸中被雨水洗出微亮的光,仿佛压迫一般盯着秦赐,“然则北边的铁勒,西边的柔然,都不安分,官家必要想办法。召你进宫,便显然是这个意思。”

秦赐听了,却好像根本没听入耳,神色依旧冷冷淡淡,他比夏冰高出半个头,即便面无表情,也好像是居高临下地俯视夏冰一般,“末将寸功未立,不敢肖想那些。”

夏冰笑意更深,“救太子还不算功?你可知道,秦家小娘子为了让你立这个功,花费了多少心血?”

他抬起眼,满以为这句话能让秦赐大受震动,却见对方仍旧波澜不惊,只那双浅灰色的瞳仁里倏忽窜出狼一样的、仿佛要吞噬他的冷光,却又倏忽暗灭掉。

“我知道。”秦赐冷冰冰地道,转身便走。

萧霂始终在殿门口咬着手愣愣地望着他们交谈,此刻见秦赐走过来,眼神中现出本能的慌张,就要往一旁躲去。谁知秦赐却向他屈下了膝,低头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平、平身。”萧霂连忙抬了抬手。

正在这时,殿门开了。

一名恭眉顺眼的小黄门尖细着声音道:“官家请小秦将军入殿叙话。”

第14章 木末生风雨

殿中的龙涎香气愈来愈浓了。

皇帝已经躺卧在御榻上,明明已初秋,却在方才片刻之间出了满身的汗,老宦官王全在一旁不停给他打着扇。秦赐走进来行礼,帘帷后面的皇帝也仍然一动不动,秦赐便只好始终直挺挺跪在地心。

地上是冷的。黑漆漆发亮的砖,镌刻着秦赐不认识的花纹。他过去二十多年在黄沙狱中做官徒时,也曾到烧砖的官窑里干过活,在昏黑的窑洞里空间逼仄得喘不过气,每个人都盯着那红透的炉膛,虽然明知没什么用,但还是祈祷着这上贡皇家的砖瓦不要有一丁点的闪失,否则的话,又要扣掉至少半个月的口粮。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些砖瓦制成后的模样。

不知道跪了多久,上方的皇帝似乎终于颤巍巍地半坐了起来。王全连忙搀扶,又给秦赐打眼色,让他稍微上前来些。他刚挪了两步,便听见皇帝一把拂开了垂帘,俄而,便感受到两道冷厉的目光直视着他。

皇帝虽然已老了,但那双眼睛,仍好似能看穿一切。

“秦赐。”萧镜叫他的名字。

“末将在。”

“你与秦家有旧?”

秦赐没想到萧镜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好在秦束早已提点过他,便依样回答:“是,秦家对末将有恩。”

“原来如此……”萧镜饶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夏冰说,你与扶风秦氏同族,朕看不像。秦家往上三代,都不曾娶过胡族的女人。”

“秦家对末将恩同再造,不以血脉为异,末将……感激无尽。”

萧镜点了点头,“你在长水、宣曲两营的治绩,朕已都听闻了。”

秦赐抿唇不言。

萧镜看着他,又道:“胡骑骁勇难制,过去那两营,都是交给汉人将领来带。但你精忠可信,朕对你放心,你明白吗?”

那目光益盯得紧了,似乎立意要将秦赐的身子压弯下去,但他却只是挺直了背,道:“末将明白。”

“好。”萧镜扬了扬眉毛,“你回去后,做好准备,过几日,兴许便要出征了。”

“是,末将遵命。”

说着,秦赐慢慢膝行后退,萧镜却又颇有兴味地道:“你不问要去哪里?”

秦赐静了片刻,道:“陛下让末将去哪里,末将便去哪里,不问去处是末将的本分。”

萧镜听了,抚掌大笑,“好滑头的胡儿!”直笑得咳嗽不止,王全又来轻轻给他拍背,一边挥手让秦赐赶忙告退。

秦赐离开之后,萧镜又连喝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止住咳嗽。

“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气力就不支了。”他笑着摇摇头,仿佛想起自己当年金戈铁马的岁月,眼神一时陷入深深的怅惘。

王全一手持着铜匜,弓着身笑道:“陛下是太高兴啦,老奴恭喜陛下,收获一员忠心耿耿的虎将!”

“忠心耿耿?”萧镜笑着瞥他一眼,“他不过是会说话而已。朕看他心里,其实对去处清楚得很,才懒得问朕罢了!”

***

秦束走出西阳门时,雨幕将将落了下来,阿援连忙给她撑起了伞。她回身接过伞,道:“你先去车边等着。”

阿援应声退下。秦束转头,看见宫门口的守卫正在交接,不远处走来巡视的队伍,领头的人她不认识,许是在郭卫尉死后临时调来的。再过片刻,天色亦沉沉将坠了,她才终于看见秦赐冒着风雨一步步走出宫门。

他仍是一手抱着金盔,但因风雨的关系,身上甲衣湿透了,脸色也略显晦暗。他抬眼,显然是望见了她,脚步稍顿了顿,便吩咐身后的罗满持先走。

秦束慢慢在脸上披挂起笑容,望着他走来,端稳了轻轻柔柔的声音道:“我们每回见面,好像总是在下雨。”

秦赐站在她面前,仿佛往她身上罩下来一片阴影,然而风雨声也静了很多。他没有回答,秦束垂眸,看见他纯黑甲衣上流下的水滴,忽想起来自己当初熬夜给他缝制出的那一身衣袍,如今他加官进爵了,也不知那衣袍去了哪里。

她终于又开了口:“官家召你有事?”

“是。”秦赐生硬地回答,“让我准备过几日领兵出征。”

“去何处?”

“官家没有说。”

秦束笑了,“那想必是去雁门了。”

秦赐沉默。秦束瞥眼看他,便知道他肯定也早已猜出了这一层,只是不说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是胡人,官家此时用你,也是没有法子,必须有人去雁门镇压住苏家。不过待你镇压归来,那雁门太守,也依然是汉人去做,官家舍不得给你的。”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秦赐却有些不耐似的,只道:“末将明白。”

“你明白?”她的话音微微上扬。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莫名的焦躁感,好像自己的手掌被用力地掰开,马上就要失去对掌中之物的控制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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