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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印(9)

作者: tangstory 阅读记录

“涌澜?”

僧人面上终浮出一丝讶异,这降魔音律无碍生魂,他竟没注意到边涌澜似是难受到有些站不稳。

“……无事。”挽江侯推开僧人的手,哑声回了一句。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脑中钝痛昏沉,像被关在一口钟里,或者自己就是那口钟,声声佛叱撞击着灵台,像要自神魂中撞出什么东西……僧人敛去伏魔手段,这口钟便也没敲出个所以然。

“莫要勉强。”僧人劝得平淡,下手却是力若千钧——降魔音律既去,满街行尸便啸叫着扑上,昙山拔杵横扫,当先两具撞到挥出的佛杵,便似撞到一座山峦,七窍污血长流,落地筋骨寸断,却仍嗬嗬嚎叫着要往前爬。

边涌澜凝魄守心,片刻便觉脑中重新清明,再定睛一看,站着的尸首没有几具,趴着的倒有不少,手脚反折,吃力地蠕动着朝他们爬来。

“我看你也别为难自己,”挽江侯抽刀,斩下一颗头颅,刀身粘上一缕稠血,“还不如本侯给他们个痛快。”

“狸奴,到我身后来。”挽江侯唤住跃跃欲试的巨兽,提刀迎向长街彼端涌来的活尸——这死镇上几百具凶物已被降魔音激起十足杀性,叫他们行尸倒辱没了这疾如奔马的场面。

你们既已死过一次,又何妨再死一次!

挽江侯不退、不避,凝目沉刀,复又抬手,一刀斩下,便是他于乱军之中一战成名,后又被江湖广为传颂的那一式反手刀:斩因缘。

刀有长短,刀意却不可丈量。

刀锋过处,当先一排活尸头颅齐断;然而刀芒未歇,第二波仍是一刀断喉;及至第三波,正迎上这一式中,最煞、最决绝的刀意——断首冲天而起,后才委于泥尘。

半生恣意刀三叠,千古爱恨土一丘。

此生不问因果,身后莫非黄土。便从不言悔,便一往无前。故名“斩因缘”。

作者有话要说:澜澜的定场诗(不是)改自许月卿的《挽李左藏》观潮入道的澜澜太帅了,我要对他好一点

第七章

行尸既不晓得痛,也不知道怕,边涌澜能令活人胆怯心寒的刀式对他们起不到半分震慑,尸潮汹涌,这一刻斩出方寸清净,下一刻便又陷入

重围。

“狸奴,顾好你的主子。”边涌澜见巨兽左冲右突,一口一个,利齿上沾满污血,随口嘱咐了它一句。

“尸障之中你无需顾忌我,分头清扫吧。”昙山从旁接道,挽江侯便见僧人的佛杵已变回一根竹杖,杖头不尖不锐,却稳稳贯入活尸眉间,又自后脑穿出。

原来先前不是不忍心下手,是兵刃不趁手。挽江侯心中嘀咕了一句,便不再分神管他,专心手下切瓜砍菜的活计。

在边涌澜看来,活尸再凶再厉,也只是些力气异常大,身法普通快的瓜菜罢了——他们生前不会武功,怕是也没想过死后还要打群架,既没有招式,亦不懂配合,不过几百具的数目,称不上蚁多咬死象,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

“这一镇人到底是怎么死的?看尸体腐败程度,死得前后差不到两天。”

说是分头清扫,但这两人一兽就像暗夜中的烛火,奈何桥头的明灯,不必劳动他们杀穿整个镇子,活尸自前赴后继,飞蛾扑火般赶来。

“砸死、憋死,”昙山听挽江侯乱战中还有心情跟自己聊天,只得随他道,“却不像有渴死、饿死的尸首,有些蹊跷。”

“你有猜测?”

“稍后再说。”

两炷香的光景后,挽江侯与昙山抵背而立,甩净刀上残血,慢慢平复呼吸。

“这就完了?”

“恐怕没有。”

“还有漏下的?”

“……你听。”

边涌澜侧耳去听,果听见一镇死寂中,遥遥传来“咚”的一声,片刻又是“咚”的一声。

他们跨过一地不再动弹的尸首,循着轻微的咚咚之声走进左近一条巷子,推门进到一户人家院中。

在房里——挽江侯知道昙山心眼视物无碍,侧头示意了一下,当先走进屋内。

房中摆着一张方桌,桌面上三碗清粥,两碟小菜,似是三口之家,早饭吃了一半的情景。

咚咚之声已十分清晰,自里间卧房内传来,像有人以头撞门,却怎么也撞不开。

边涌澜提刀入内,见里间唯一能算有门的物事是一个大衣箱,箱上扣着一把挂锁,咚咚之声就是由内传来。

“铛!”

他一刀斩去挂锁,退后两步,用刀鞘架住箱内猛然窜出来的活尸。

“……我以为,”挽江侯垂目看着身前面目狰狞,却身高尚不及他大腿的活尸,口中涩道,“……他们已经死了,再不能算是人。”

可不是人又是什么呢?

这小儿样貌的活尸虽已现出真形,但死前大约没受什么苦楚,浑身上下不见外伤,只有额头破了一块皮肉,还是他在箱中自己撞出来的。

他的娘亲死前护着他,死后也要护着他——满镇活尸皆被降魔佛音中激起凶性、神志全无,但上赶着去杀人的尸群中,偏有一个反其道而行之,先把自家孩儿锁进了衣箱里。

她还是人吗?她在想什么?是不想她的孩子去杀人?还是怕人杀了她的孩子?

挽江侯不知道,只认出了这孩子——他们第一次入镇时,在早点铺里耽搁了一会儿,他们一家便吃完了早饭,他娘带他出门打水,他吮着指头回头去看不认识的哥哥,满脸好奇神色。

而那拎着木桶的年轻妇人长什么样,边涌澜是彻底记不得了,无非只是一个背影,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

“涌澜,莫要自责。便是有罪,罪亦在我。”

边涌澜听僧人如是说道,那语气仍是平静漠然,手中竹杖却迅疾地点上尸首眉心,明明一点即离,却留下一个深可入脑的伤口。

然后僧人单膝跪下——他不待尸首倒落,便躬身伸手,轻轻托住尸体后脑,把他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而后单膝跪地,一手执佛礼,一手抚过孩子的眼,为他合上眼睛。

“先离开此地再说吧。”

昙山言道,当先走出门。

于是两厢无话,沉默地越过死,走向生……却竟然求生无门。

第三次站在镇口,望着镇内熟到不能再熟的晨起忙碌之景,挽江侯也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大抵是喜忧掺半吧——喜的是这满镇人又活了,忧的是,这满镇人又活了。

这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挽江侯暴躁得和重新变作幼兽大小的狸奴一起炸了毛儿,昙山却是轻轻“咦”了一声。

“本侯心情不好,你最好有话快说。”

“这镇子依山而建,我本以为是全镇人口遭遇了天灾,被山石掩埋,死于非命者心有不甘,方才尸首不朽,生欲尚存,终化为行尸,齐心协力构造出这一方尸障。”

“那现在呢?”

“现在贫僧认为这是人祸,”僧人语气蓦然转冷,“若我猜测无错,此地怕是被人布了一个法阵,且这阵……”昙山竹杖一点,飞身跃上镇口的石坊,留下一句令边涌澜着实没有想到的结论,“且这阵出自我的师门!”

“此阵本是封存保全之法,譬如狸奴,它的元神是一头不应现世的异兽精魂,先师不愿它造下无辜杀孽,又不忍它消散于天地,故在一具山中寻得的猞猁尸骨上刻下这个法阵,让它借一个躯壳容身此间。”

挽江侯随昙山一起跃上牌坊,听他细说分明:“所谓人的魂魄,原是生前意念,死后意念无知无觉,却暂存于尸身之中,一时半刻不会消散,”僧人眼望着镇中村民,村民却似看不到牌坊上立着两个大活人,“头七之说便是由此而来——七天之中,执念不深者,意念自会慢慢消散,重归轮回;执念太深者,则变作成形阴魂,再入不得轮回,日日徘徊在亡身之地,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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