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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印(42)

作者: tangstory 阅读记录

“…………”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朕的?”老内侍默跪无言,皇上却也不是真要他说什么,只兀自笑道,“他那年才十三岁,却对朕说,‘殿下,日后你有文臣为你安邦,有武将为你定国,还有我可为你平天下。’”“…………”

“后来朕铸了这把囚龙给他,”天子抚过一把特为那人寻回来的宝刀,“赐刀那日,我说了什么,你总该记得吧?”

“……老奴记得。”

“可惜……”

天子放下酒杯,放下又拿起,突掷杯于地,便闻一声清响,清清脆脆,粉身碎骨。

“圣上息怒。”

老内侍口中说着息怒,语气却也没什么惊惶之意,只膝行一步,叩头道:“老奴斗胆,和圣上说一说老奴不入耳的身世。”

“老奴六岁跟着家里人来京城,本是投奔亲戚。”

天子不说允,也不说不允,陈公公便伏地说了下去:“后来家中薄财反被亲戚骗光了,我爹上了吊,我娘养不活三个孩子,我便自卖入宫,给弟妹求了条活路。那年老奴八岁,年纪已有些大了,能熬过来是九死一生。”

“再后来我想出头,就央求一位能说上几句话的侍卫教我武艺。那侍卫心肠好,跟我说,他练的刚猛功夫我学不得,若硬要学,早晚有场大罪要受。”

“可老奴一个阉货,也没什么挑挑拣拣的余地,既是实在想出头,便还是要学,侥幸活到这把年纪,浑身的关节都不中用了,这一日日的,也就是活着受罪。”

“只是活到这把年纪,老奴却也没有一日后悔——当年入宫不后悔,当年学武也不后悔,这人活着,总无非四字,有舍有得。”

千倾宫阙,有些秘闻,旁人不晓得,陈公公却清楚。

那方长安印背后干系着怎样一个妄念,这妄念又要天下百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心中自是清楚不过。

心中清楚,却又磕了一个头,最后亦只说了四字:“——皇上圣明。”

“……既是关节不好,就起来吧,”天子笑了一声,却也不知在笑什么,“一个两个都跪着做甚。”

他拿起桌上囚龙,举步走向门外,虽说醉了,脚步却也不见虚浮,走得很是稳当。

“你可知……”

拉开书房门前,天子却又停下,不回头道:“你应是知道——十年前那位僧人开堂讲经时……那一日你也在。”

“…………”

“你可知那日朕看到什么?”

“……老奴不知。”

圣上摇头一笑,伸手拉开房门——到底是被龙气眷顾的天子命格,十年前长庚寺中看到了什么,他记得;十年后金銮殿上看到了什么,他也记得。

——因为记得,所以舍得。

圣上持刀出门,挥手让挽江侯平身,待他站直了,方将囚龙递给他道:“这刀你可还认识?”

“…………”

“接刀吧,它本就是你的。”

——“今日朕把刀赐你,便是准你代朕天下行走,代百姓平不平之事,你可愿意?”

——“臣领旨!”

当日对答仍在心头,天子复又摇头一笑——后来他的挽江侯,刀尖鲜血,可也没有几滴,是为天下百姓流的。

都是为了皇家流的,都是为了皇位流的,都是他的挽江侯,其实不愿去做的事。

“自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朕的挽江侯,”天子把刀掷予身前人,看他抬手接住,方含笑道,“刀给你,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自今日起,再与朕无关。”

他望着持刀人的眼,看着他眼中神色,不肯信他什么都忘了,却也终愿舍一个长生妄念,还这人一个海阔天高。

代代帝王,皆称孤道寡,既为天子,便终不能免俗。

——他舍得。

“涌澜,你以后若是想起来了……”

说是舍得,却又在那人转身迈步的一刻,出言唤住他。

——你若是想起来了,就回来看看我。

心中字句无声划过,天子不再称朕,亦不再把这句话说出口。

最终只道:“去吧。”

甄儿,你可晓得,人活一世,哪里有什么不悔?

天子单名一个甄字,老内侍从小看他长大,伺候了三十年,极偶尔时,会偷偷在心中唤他,甄儿。

——我后悔入宫,后悔学武,诸般不悔,到老了,却都难免悔不当初。

今日我劝你一句舍得,待我死时,想必也会后悔。不悔欺君大罪,只悔对不住你。

陈公公未遵圣命起身伴驾,只跪在书房中,又默默磕下一个头。

这人间事,总是有悔有憾,可明知有悔有憾,却仍有必须说时,必须做时。

他这一辈子,连个囫囵人都算不得,却也算是说过一句人话,做了一件人事。

老内侍默默磕下一个头,心中代天下百姓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有的品种的鹦鹉是很长寿的,能活六十来岁,大师你叫澜澜的次数还没有一只鸟多,你甘心吗?皇上哥哥会有番外,最疼他的陈公公思维回路都不完全跟他在一个频道上,这就叫孤家寡人呀,给个番外甜一甜

第三十二章

边涌澜握着刀走出皇城,走出京师,一路向北。

山南漠北,海阔天高,从此他哪里都去得。

这人间,这天下,总有魑魅魍魉,总有奸邪毒恶,总有帮不到、管不了,总有苦难伸、冤难诉。

也总有人愿以一人一刀,平一事是一事,救一人是一人。

——青年手中有刀,便守住了他的道。

流年暗换,又是春天。

边涌澜出了江城,向北行了半日,有一地名唤黄陂,又名木兰故里。

木兰乡有木兰山,人间三月,正是辛夷花开的时候。

春暖花开,小儿嬉戏。边涌澜路过一群乡生土养,自在疯跑的孩子,见他们一阵风似地跑远了,方笑了笑,回身便见不远处一间野寺,庙门口种着一株辛夷,满树春花开得灿烂。

乡下小庙,破得门都快塌了,不知供的是哪路菩萨,虽无甚香火,佛像却也不太脏污,应是去年凡人百姓一窝蜂地求神拜佛时,有村民把这庙洒扫了一番。

求神拜佛,求完了,拜过了,却也没见有什么用处,诸般烦忧之事,该受还是得受。

去年热闹过一段日子的庙,今年重又冷清下来,案上不见有人上香纳供,积了不厚不薄一层尘灰。

野寺无僧,唯有边涌澜与佛像双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一个字。

“哥哥!等等我!”

突闻稚声笑语,一阵咚咚的脚步声随着笑声冲进庙里,边涌澜回过头,只见刚才那群疯跑过的孩子又跑了回来,在庙门外玩笑打闹,其中有个小姑娘,拐脚进了庙,眼见庙里还站着个不认识的大人,却也不大怕生,咧开嘴冲他笑了笑。

笑是笑了,小姑娘却到底有点害羞,不愿和外人说话,当下不再搭理边涌澜,带着闹出来的满头大汗,跑到菩萨像前,把手中几支攥得蔫头耷脑的小野花放到了案上。

许是平日就常在此处玩耍,小姑娘放了花在佛前,却也不行礼,不求拜,不向菩萨许什么愿望,嘻嘻笑着冲佛叨咕了一句什么,就又转身咚咚跑远了。

边涌澜耳力好,那孩子小声叨咕了什么,他自是听得清楚。

待一群小儿都你推我搡地跑走了,他方慢慢走出庙去,并不摘那辛夷树上开得正好的花朵,只弯身在树下拣了一朵刚落的,尚还不大萎败的木兰,执着花重新走回佛前,把那朵落花与小姑娘留下的野花摆在一处,轻声说……

他轻轻开口,与那既不求佛,也不许愿的小姑娘一般,只轻轻地对佛说:“祝你快乐。”

春日晴好,边涌澜踏着春阳走出一间野寺,却见那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辛夷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佛僧。

佛僧年纪轻轻,风尘仆仆,穿着一身再简朴不过的灰色僧衣,立在满地落花上,双手合十,抬眼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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