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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94)

作者: 锦绣灰 阅读记录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取这个名字的曹子有,曹子有略有忐忑,但还是开口回答:

“书中说,永恒不变的即是真理。”

“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便是真理,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华永泰笑了,“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在座诸位都有什么理想?”

说起这个少年人纷纷活跃了起来,徐白鹭率先道:“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学,我想去燕大读书!”

曹子有想了想,回答道:“我想解放所有劳苦大众。”

张肇庆呵呵傻笑道:“我想和云老板同台献唱....诶呦,子君你打我干嘛?”

“白日做梦!”袁子君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对华永泰笑颜如花:“金先生,我以后想做一个电影明星,您看我成吗?”

华永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问向一直没有出声的阿绣:“这位同学,你呢?”

阿绣其实也正在思索,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看得见天下兴亡,悲喜交集,她看得见霍锦宁有宏图大业,一心仰慕,却从未想过自己能做什么。

“我...我想天下所有的女孩子,所有的小孩子,都像我一样有书念。”

大家闻言不禁都笑了起来,徐白鹭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成想小阿绣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子有,这倒是和你的理想有得一比!”

虽然知道大家没有恶意,可阿绣脸色涨红,有些赧然,她知晓自己说了大话。

但华永泰并没有笑她,只是温和的说:“这只是愿望,不是理想,理想是要用自己的努力来实现的。如果你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从今天起不妨好好思考,你将来究竟想做什么人,你想要迎接的是怎样的明天。你的人生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要去妄图依仗他人,独立自强,方是新时代的新女性。”

这一次的周末读书会生动有趣,金先生深入浅出的为一群迷茫的学子指引了方向,告诫他们纸上读来终觉浅,要多关注民生社会,关注革命思潮,每个人都觉得受益匪浅。

而他对阿绣说的一番话,同样让阿绣陷入了某种思考。

读书会结束之后,大家陆续散去,阿绣留下来打算在书店挑几本新书,而那位金先生也没有着急走。

“方小姐听口音不是上海人?”

阿绣礼貌的回道:“是姑苏人士。”

“不是北方人?”

“不是。”

华永泰笑了一下:“抱歉,因为方小姐面目似曾相识,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没有关系。”阿绣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金先生大概是认错人了,我从小在江南长大。”

“不曾去过北方?”

“不曾。”

“原来如此。”华永泰点头,“冒昧请问,方小姐家中还有何人?也许方小姐与我的故人真有渊源也说不定。”

“家中无人了。”阿绣摇头,“父母早亡,无兄弟姊妹,恐怕我不是金先生要找的人。”

华永泰再次道歉:“不好意思。”

“没什么。”阿绣拿起结完账的两本诗集,腼腆笑道:“金先生还有事吗?我要先走一步了。”

华永泰绅士抬手:“请便。”

阿绣道过别,便匆匆出了书店门。

待坐到车上时,司机平安纳罕的看了她一眼:

“姑娘,我瞧你脸色怎么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是吗?”

阿绣勉强笑了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确定并没有跟上来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我们回去吧。”

.

这天晚上,阿绣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她早年总要翻来覆去的做,而自从来到上海,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了。

她梦见自己在高大的红墙里徘徊,在空阔的宅院中奔跑,身后有看不清脸的人来捉她。她害怕极了,一边跑一边喊,她想喊奶娘想喊霍锦宁,可她一张口却是婴孩的啼哭,谁也叫不出来。

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追上来捉住了自己,他们要带走她,他们要带走她——

在极度的恐惧和惊慌中骤然惊醒,阿绣一身冷汗,浑身发软瘫在床上。缓了好半天,她才渐渐反应过来身在何处,挣扎着下床,去楼下厨房倒了一杯水。

夜已经深了,公寓里静悄悄的,自从丁伯一家走后,这里便一直只有阿绣自己住。

她呆坐在餐桌旁,定定望着玻璃杯中的半杯水,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客厅的落地摆钟敲响了十二下,这才回过神来。

她缓缓起身上楼。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那样久了,没有人会在意,没有关系了。

.

天总会亮,噩梦也总会醒,可阿绣心中不详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一样。

终于,四天后,她再次见到了金先生。

这一次,是在小福园别墅。

“霍吉哥,今日是做了西湖醋鱼吗?醋味好浓,我在门外就闻到了......”

阿绣笑着进门,却意外的被霍吉拦住了。

“霍吉哥?”

霍吉看着她欲言又止,这时霍锦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霍吉,让阿绣过来吧。”

霍吉顿了顿,深深的看了一眼阿绣,松开了手。

少爷和朋友在家中谈事,从来没有回避过她,阿绣惴惴不安的来到客厅,却一眼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华永泰。

“金、金先生.......”

华永泰此时并没有上一次见面时的温和笑意,眼中只有一种复杂难辨的酸涩,他轻轻唤道:

“显珍。”

只这两个字,让阿绣如遭雷击。

她想竭力镇定,身子却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看向霍锦宁:

“少爷!”

霍锦宁太了解阿绣了,她胆小温顺,从来不会撒谎,见此情形,便知道方才华永泰所说的一切都是真了。

当初凤姑说漏过嘴,阿绣并不是她的亲外甥,出于万全考虑,带阿绣回到上海之后,他派人查过她的身世。阿绣的娘,或者该说是奶娘方阿兰曾嫁去北方,后来丈夫暴毙,幼子早夭,被公爹卖去一大户人家做奶娘,数年后带着女儿回到笙溪,不久便撒手人寰了,至于究竟在哪家做工,已是无人知晓。

民国元年天翻地覆,霍锦宁无从查起,也就放弃了。阿绣的身世,他猜的八九不离十,却并不太在意,她究竟是谁的女儿于他都没有分别,也觉得这个秘密不会再被揭穿出来了。

却不想有另一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事件的另一端查起,阴差阳错,终于顺藤摸瓜找上了门来。

现在,霍锦宁只关心的是阿绣的态度,若按照华永泰所言,她当年只有四岁,年幼懵懂,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华永泰和他想的一样,他轻轻叹了口气:“显珍,你还记得是不是?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九哥。”

“金先生你认错人了。”阿绣脸色惨白,“我是方阿绣,不是显珍。”

“我在广州遇见了当年照看你的奶娘方阿兰的妹妹方阿凤,她将一切都告诉我了。珍珍,我不会认错,你与额娘年轻的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不,我不是显珍,我是方阿绣。”阿绣固执的反驳,她求助的看向霍锦宁:“少爷,您快告诉他,我是阿绣,是笙溪镇的方阿绣,不是什么显珍。”

华永泰走到她面前,恳切道:“珍珍,当年他们一意孤行要将你送去日本,额娘舍不得让你认贼作父,这才让奶娘带走你。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在乡下隐姓埋名,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额娘写给我的信中,字字含泪,让我回国以后一定要找你,没多久她便抑郁成疾,这样去了。珍珍,你不想回忆起其他人不要紧,你怎能忘记疼你爱你的额娘?”

阿绣眼眶含泪,声音嘶哑,“不,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不是显珍,我是阿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