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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45)

作者: 锦绣灰 阅读记录

那中年男子一愣,自己默默唱了两遍,只道:“不对,是‘移逗’。”

梁瑾也不恼,只耐心解释道:“‘迤逗’是挑逗引诱的意思,《西厢记》是这样唱,《桃花扇》也是这样唱。”

中年男子却还是不信,也解释自己的看法,二人不知不觉为一字之差,据理力争起来。

围观众人也都慎重,低声议论,不停琢磨。

一个梳着齐肩卷发,蓝色格纹旗袍的温婉女子走到萧瑜旁边,看着那争论的两人,无奈笑道:

“这人啊,明明一把年纪了,为了唱戏还跟小孩子一样辩驳不休,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这女子是方才搭腔唱春香的。

萧瑜道:“各有各的坚持,不巧我这边这位也是个较真的性子。”

她话说得谦虚,却毫不怀疑梁瑾对错,别的戏不提,普天之下,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懂这《牡丹亭》的人来。

女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不由看了梁瑾一眼,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二人关系,抿嘴一笑。

萧瑜不甚在意,也笑道:“打扰诸位雅兴了,实在抱歉,还未请教——”

“我们是燕京大学的师生,因为都喜爱戏曲,学校牵头之下,就组了个社团,叫‘音韵社’,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学一学,唱一唱。我叫李兆兰,是教国文的老师。”

她指了指和梁瑾辩驳的那个中年男子,“他是我丈夫周光伟,在业兴银行做事,也经常来和我们社参加活动。他从小喜欢戏曲,家中不许不说,你看他那条件如何能唱?偏生还喜欢唱旦角儿,真是义无反顾啊!”

萧瑜失笑:“这倒是为难了点。”

可没有这么圆润的杜丽娘,不过唱杨贵妃八成凑合。

“何时大学校园里也时兴唱曲子了?”萧瑜有些好奇。

自来戏楼里烟雾缭绕中,咿咿呀呀的一唱,台下坐的不是前朝遗贵,军阀富贾,再不就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这些清高的读书人,怎么也有喜欢这种被不少有志之士批判为“封建余孽”的东西来?

李兆兰解释道:“现在时代不同了,新思想新文化要学,咱们老祖宗传统精髓也不能丢。过去都拿唱戏消遣取乐,说戏子是‘下三滥’,可在国外,他们都该是艺术家,是表演家,该受万众瞩目,该受鲜花掌声的。现在国内民智未开,衣食住行尚且没有保障,艺术环境更是不用提了。”

萧瑜点点头:“是这个理,那李老师觉得中国戏曲艺术发展该如何是方向?”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李兆兰心坎儿上,她叹了口气:

“我们只能在学生之间发展一下‘音韵社’,多宣传教导一些,起码让新一代的青年明白,我们国家也有不输西方莎士比亚戏剧的艺术。我与光伟平生最大心愿,就是将中国的戏曲推向国际的舞台,让世界都知道中国戏曲的魅力。”

这倒是个远大而艰难的志向,萧瑜不禁对台上那位刮目相看起来。

那厢还没辨出个所以然,周光伟固执不改,梁瑾却有些急了,说着就直接将这几句唱了一遍: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哪怕未上妆,未穿戏服,他在台上台下,戏里戏外的样子,是截然不同的。

台下,他是清冷孤高,执着腼腆的梁瑾,不过是比一般男子清秀俊俏些,整日里不是忙着缝衣服做饭日常琐碎,就是拈酸吃醋的胡思乱想。

但只要一起范儿,一开腔,他周身气度就全然变了,他眼里是有戏的,顾盼神飞,灵气逼人。不只是杜丽娘,他还是宁死不屈的虞姬,是闭月羞花的贵妃,是一身冤屈的苏三,是才貌双全的崔莺莺,甚至是至死不渝的柳梦梅。

初衷为何,已不重要,他这辈子合该就是生在台上死在台上的角儿。

周光伟原先见他相貌身段,本就怀疑他是旦角,现在这一开口,他彻底惊住了,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门前耍大刀。

梁瑾一唱完,周遭自发响起一阵掌声,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都变了。

周光伟更是当下鞠了一躬,诚恳道:“不知先生是行家里手,这回闹笑话了,敢问先生是哪一位?”

他见梁瑾唱得这样不凡,料想他肯定是有名号的。

梁瑾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姓梁,叫.......”

话不等说完,突然有人高声道:“他是碧云天!”

大家扭头看去,却发现是萧瑜接的话。

她抬头迎向梁瑾吃惊的目光,悠然笑道:

“他是碧云天,是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的师弟,是京城鼎鼎有名的‘杜丽娘’,碧云天云老板!”

杜丽娘之所以是杜丽娘,不是因为站在柳梦梅身边,而是因为她站在台上,所以光芒万丈,千古流芳。

作者有话要说:金先生信的是布尔什维克,他是什么身份你们懂的。

1924年初,GMD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召开,大会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现在是两党第一次合作时期。

第34章

礼拜六的夜晚,英伦古堡式的庄园灯火辉煌,门前停着的豪华汽车排到了下一条街,不断有豪门名流进进出出,灯红酒绿,笙歌燕舞,这场宴会隆重而盛大。

一楼客厅中,法国大厨烹饪的美味佳肴源源不断的摆上餐桌,有乐队现场演奏舒缓美妙的音乐,年轻的绅士淑女翩翩起舞,训练有素的侍者系着红色领结,端着鸡尾酒穿梭在期间。

阿绣和钱亚萍像是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眼花缭乱,躲在角落偷偷旁观,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晚上八点整,落地摆钟尽职尽责的敲响的八下,恰逢一曲结束间隙,钟声悠长悠长的回荡在别墅里,今晚宴会的主人这才姗姗来迟。

霍冬英挽着男伴,从铺着红毯的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她一身纯黑的鱼尾长裙,戴着一顶黑纱礼帽,如同一只高贵的黑天鹅,仰着脖颈头颅,俯视着众人。

她身边的男人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身材健硕,浓密的头发和胡子带着金色,高鼻深目,是个洋人。

乐队奏起了悠扬的舞曲,在万众瞩目之下,二人跳了一曲开场舞,今晚的宴席这才真正拉开序幕。

有许多人围着霍冬英和那个洋人攀谈,霍冬英却冲阿绣这边招了招手:

“阿绣,阿萍,快过来!”

阿绣迟疑了一下,钱亚萍却迫不及待的拉着她过去,挤在了霍冬英身边,甜甜的叫了一声:

“七小姐。”

霍冬英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向身边的朋友介绍道:

“这是我新认下的几个干女儿,还都是学生,虽然没出来露过脸,但是却个个聪明伶俐,许是用不了几年就能独当一面,连婕妤也要被比下去了!”

赵婕妤笑面如花:“干妈说的是,突然多了这几个妹妹,我以后可就不孤单了。”

阿绣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霍冬英确实资助了不少女学生,并且常带在身边出入交际场合,除了赵婕妤最受宠爱,还有十几个亲近不等的,她们有的端庄贤淑,有的娇憨甜美,有的清高秀雅,但却无一例外拥有共同的特点:贫穷,且貌美。

阿绣看着围在霍冬英身边那些环肥燕瘦,巧笑连连的干女儿们,心底渐渐冰凉,手心出了不少冷汗。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悄悄拉了一下钱亚萍,可她却浑若不觉,她已经沉浸在和其他姐妹们的嬉笑谈天,争奇斗艳中了。

霍冬英给她们介绍站在她身边的洋人是泰利公司的史密斯先生,是正经的英国贵族,拥有世袭爵位,和她是多年的好友。两个人举止十分亲密,史密斯先生用英文夸赞这群小姑娘年轻貌美,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