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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35)

作者: 锦绣灰 阅读记录

“谁家的漂亮小子偷跑出来玩啊?”

那一刻,他在泥下,她在云上,他不知道她是萧家二小姐,也不知道她早早定了人家。

只不过在这一个,她稀松平常的一天,他生死挣扎的一天,他摔在她面前,她救了他。

“诶呦喂,小祖宗,您偏生嫌闷要下轿子自己走,这戏都开场了,眼瞅着再不到可就散场了啊。”

“二哥哥临时有事,独我一人多没意思。再说,前头不过都是些走过场,压轴戏到了就成。算了算了,也该到点了,走吧。”

小四子瞧了瞧地上冻得半死不活的小子,迟疑了一下:“那,那他怎么办?”

“怎么办?你先扛着吧,等我听完戏再说。”

于是小四子愁眉苦脸的扛上了这个小子,跟着自家小姐往戏楼走去。

梁瑾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终于从冬天到了夏天,身边暖暖和和的,让人不想睁眼,可耳边又锣鼓喧天,七吵八嚷,闹得人一刻也消停不了。

猛地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蜷缩在戏楼的包厢里,不远处炉里炭火旺盛,屋里如阳春三月,热得他头上微微冒汗。

“醒了?冻坏了没有?”

刚才救了他那个小少年斜倚在美人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其实他膝盖、双腿都火辣辣的疼,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

“没,没事。”

话音刚落,他肚子却咕噜噜叫了起来,他脸上一红,低头不敢抬起来。

萧瑜噗嗤一乐,吩咐道:“小四子,去街对面给他买碗面。”

“得嘞——”

不大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面条端到他面前。

“吃吧,不是饿了?”

他一天没吃饭,饿的快昏过去了,可他还是忍住了口水,问她:“你,你不吃吗?”

“我不爱吃面条。”

于是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伸出冻得青青紫紫的手,抓起筷子大口大口扒拉着面条。

萧瑜无奈,“慢点吃,别噎着。”

随手把桌子上的糕点推过来:“这也给你。”

他怯生生的看了她一眼,而后鼓起勇气拿了离他最近的一块,那糕点方方正正,晶莹剔透,跟块玉似的。

那是他第一次吃豌豆黄,也许以前也吃过,但是忘了,至少是他记忆里第一次吃过。

戏班子大锅饭的年月里,能吃饱是件奢侈的事儿,甜味也是稀罕味道,更不要说什么糕点零嘴儿。

入口即化,香甜清爽,那丝甜意直接甜到了他心底。

往后许多许多年,再也忘不掉。

第26章

“你是从戏班子里逃出来的吧?”

看着他傻兮兮的吃着糕点,萧瑜不紧不慢道。

一墙之隔就是庆祥班的院子,他这模样端得是戏班子里养着的小戏子,贸贸然爬墙逃出来,不是饿死在外边,就是抓住回去被打死在里边。

他顿时惊慌失措,蹲下来抱成一小团,生怕下一秒她就叫人把他送回去。

萧瑜又被他逗乐了,“你怕什么呀?我又不打你。你师父打你了?”

他犹犹豫豫的点头。

“你师父打你是为你好,哪有不吃苦就能学到本事的?”她指了指台上那咿咿呀呀唱着戏的旦角。

“瞧见没,你看他多风光,可他背后吃的苦比你多多了。”

他顺着她指的一看,只见台上灯影交织,花团锦簇,那旦角风华绝代,婀娜生姿,顿时有些痴了。

“他是谁?”

“他?他是杜丽娘,这一出是《游园惊梦》,沈姨最爱看《牡丹亭》了,所以我也爱看,沈姨最喜欢杜丽娘了,所以我也喜欢。”

他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你最喜欢杜丽娘?”

“是啊。”

“那我也要当杜丽娘。”

萧瑜又是一笑,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她个头高,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来。

“模样倒是够了,可是得再练练。”

“我会练!”

他抬头,直勾勾看着她,这样坚定的冲动,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她也不当回事,只随口道:“成啊,那你可要记住了,十年功夫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等你唱成角儿了,我去给你捧场。”

最后,他还是被萧瑜吩咐小四子送回了戏班子,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去处。

只不过萧瑜跟班主嘱咐了善待他,所以他这次偷跑回去并没有受惩罚,班主反而笑容满面的夸他,说他有福气,被贵人相中了。

彼时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贵人是谁,他怀里只有一方雪白的手帕,因为他临走时眼巴眼望盯着那盘豌豆黄,她随手拿起手帕全包了给他。

那手帕上写着四个字:怀瑜握瑾。

这是他后来找认识字的先生偷偷问的。

他这才知道,她叫萧瑜,是萧府二小姐,和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给自己取名叫梁瑾,此后终他一生,他所做的全部努力,就是一步步的,走向她。

从那天起,他不再活得没有希望,他不再如同行尸走肉没有目的,他练声,他压腿,他上妆,他亮相,全都是为了她,为了遇见她。

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

他要一直唱下去,唱出名,唱成角儿,唱到有一天,他在台上赢得满堂喝彩,灯火流转间,她在台下拍手叫一声好。

“萧二小姐有赏,大洋三百,白玉扳指一枚——”

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多年。

......

转眼经年,往事如烟,迷离双眼。

面前的一碗面,已经彻底凉了。

梁瑾定了定心神,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吃光了面条,好像当年一样。

白日里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他躲在人群中,全看见了。

她有了好的归宿,他该祝福。

她嫁了指腹为婚的良人,她今夜洞房花烛,她在旁人怀里婉转承欢,而后琴瑟和鸣,子孙满堂,从此他们彼此陌路,再不相干。

他只要一想到,一想到......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忍下了涌上双眼的酸楚湿润,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开了。

他该走了,离开京城,天大地大,去一个再也没有她的地方。

今晚没有月亮,夜黑风高,他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踉跄着往前走。

一辆车子停在了路边,车里下来了几个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他也毫不在意,仍是低着头走自己的。

那几个人却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直奔他冲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

梁瑾猝不及防间被人捉住,来人一声不发,上来就拿布堵住了他的嘴巴,七手八脚绑住了他的四肢,蒙上了他的眼睛,任凭他挣扎不休,直接把他塞进车里,车子碰的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不远处正在收面摊子老伯围观了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大喊“强盗杀人啦!”一边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连面摊子也顾不得要了。

......

阿绣回到家时,天早就黑了,这段日子她每天回来的都是这么晚。

德英女中是光绪二十四年,霍家以霍老夫人的名义创办的,专以收受女子念书的中学。课程采取西式教育方法,重视外文,实科,术科,又兼采中式特点,教授国学、女红,同时开设音乐、美术、体育、手工等十数门课程,课业繁重,五花八门。

在此之前,阿绣仅仅是识字而已,即使经过了家教老师大半个月的补习,她仍是差得很远。每天上课时,她两眼一抹黑,书看不懂,课听不懂,只能在课下独自一个人偷偷抹泪。

全班一共二十二个女学生,她是半路插进班级里的,非常突兀。刚开始,班上的女生会围着她打听她的情况,她老老实实都交代了,自己来自苏州小镇,父母双亡,被好心人资助来这里上学......

久而久之,同学都疏远了她,她后来才知道,这个班级里的所有女孩子家中非富即贵,只有她一个出身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