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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26)

作者: 锦绣灰 阅读记录

他本就生的秀美,这般愁容惨淡,还真有三分扶风弱柳,病如西子的味道,让人平生怜意。

然而他一开口,声音干哑,却还是个硬气少年。

“二小姐,你是不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

“我何时说过?”

“不用说。”

他苍白笑了笑,轻声说:“谁能瞧得起一个下三滥的戏子?命都拿捏在别人手里,旁人要你死就死,要你生不如死,就生不如死。”

萧瑜顿了顿,淡淡道:“我瞧得起瞧不起有用吗?你心里头早就自己给自己答案了。人各有命,要么忍,要么改,要么鱼死网破,死也别死得那么憋屈。”

梁瑾抬眼,深深的望向她,缓缓道:“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眼里情愫太深,太厚,太决绝,也太无望,让萧瑜一时间几乎不敢对视。

她不着痕迹的错开视线,“今日没有,保不齐以后就有了,一剑抹脖子上可真就全完了。”

“能有什么?”

“一辈子那么长,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

她漫不经心随口道:“你今日性命叫人拿捏,不过是因为唱得还不够红,声名还不够响,他日你名噪京城,唱出北京,唱到上海广州,唱到巴黎纽约,站在世界最大的舞台上,我看谁还敢拿捏你?”

他一愣:“会有这么一天吗?”

“那要看是谁来捧,怎么捧了。”她意味深长。

他被她天马行空的妄想说得失神片刻,而后眼中光芒又渐渐黯淡下来,转过脸去,露出那条鲜红的伤口,语气萧索:

“可我没有以后了。”

台上鼓声灯影,念唱作打,甭管生旦净末丑,靠的就是这一张嘴,一张脸,尤其他这千娇百媚的乾旦。如今脸上一道疤落下来,往后纵有水粉胭脂遮挡一二,终究是美玉有瑕,成了次品,落了下乘。

他七岁入行,在台上唱了整整十二年,从小学的是落花醉步闺门旦,唱的是水磨米粉昆山腔,演的是悲欢离合折子戏,小半辈子为戏生为戏死,除此以外,身长无物。

倘若离了这梨园行,他不知自己靠什么活下去,为什么活下去。

“上不了台前,可以在幕后,演不了佳人,可以教人,开宗立派,著书立传,要是说混个饭碗,怎么吃不行?况且,你这也不算破相。”

她故意说:“即便真能落下疤来,保不齐能成你一大特色,而今争奇斗艳的旦角儿,老少爷们兴许都看腻了,就喜欢新鲜猎奇,与众不同的。以后就指着你这疤脱颖而出,一炮而红呢!”

他果然被气到了,想说什么又被呛了下,撕心裂肺咳了半天,忿忿的瞪了她一眼,扭过头不再看她。

她笑个不停,伸手推了推他:“诶,真气着了?我胡说八道呢!”

推了几下,他仍不理她,半晌,她听他闷闷开口,有丝别扭,有丝惶恐:

“你说过,看不上眼皮相不好的杜丽娘。”

萧瑜一愣,一时间想不起自己何时说过这句话来,纳闷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当初碧虚郎挤兑他徒有其表的时候,她随口的安慰。

没想到,他在心里巴巴的惦记了这么久。

她想笑,可笑声到了嘴边,却终究是轻轻一叹。

何苦为了这么句戏言这样想不开?

“你转过来。”

梁瑾顿了顿,到底是依言转过头来。

只见萧瑜拿着那个方才一直在手里焐热的蛤喇壳,轻轻翘了开,双壳轻分,露出里面已经软化了的蜜色药膏来。

她慢条斯理道:“虽然其貌不扬,但这可是仁济堂千金难求的秘方,就这么被你扔到了地上?段郎中的爹可是当年宫里给达官显贵看病的御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说不能留疤,你脸上划成棋盘了也留不了!”

她白皙纤长的双指沾上了蜜色的药膏,然后在梁瑾愣怔之时,俯下身来,抹在他的右脸上。

那样的温柔凉意,从皮肤上渗透开来,激得梁瑾浑身一颤。

“别动。”

她吐气如兰,就这么喷薄在他的呼吸之间。

“疼就吱声,我这可是头一回给人上药。”

梁瑾定定的望着咫尺之间的那张脸,平日里男装短发,英气勃发,让人难免忽视了她的相貌。

她惯常不施粉黛,皮肤却像上好的白瓷美玉,光滑幼嫩,五官也生的极好,双燕眉,桃花眼,鼻梁挺翘,嘴角天生上扬,含着一抹轻佻疏离的笑。

这人从来风流俊俏,有意无意间搅乱一池春水,蜂飞蝶舞,他一直知道。

感受道那近在咫尺的目光愈来愈炽热,萧瑜淡淡道:“闭眼。”

那双凤眼轻阖,可手下的皮肤却是渐渐滚烫了起来。

“成了。”

终于上忘了药,萧瑜舒了一口气,可又有些后悔。

刚想收回右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那只手炽热,胆怯,却又坚定。

梁瑾缓缓睁开双眼,四目相对。

萧瑜不自觉屏息了一瞬。

他在她淡漠的注视下,慢慢把她的手拉到唇边,侧过头,轻轻的碰了一下。

他许久滴水未进,嘴唇干涸,没有柔软,萧瑜只觉得手上被毛拉拉的纸边划了一下,条件反射一缩。

可他没有放手。

她没什么表情,垂眸沉默了片刻,忽而俯身,似笑非笑在他耳边道:

“怎么,身上的伤也想让我来抹药?”

梁瑾呼吸一乱,还没等反应,就被萧瑜抽回了手。

“你记得一天三遍的上着药,忌着口,且养着,总会好的。”

萧瑜坐直身子,随意掸了掸肩上的灰尘,问道:“这回愿意吃东西了吧?想吃什么,叫小六子给你现做。”

梁瑾顿了一下,只说:“豌豆黄。”

萧瑜失笑:“那点出息!算了,我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她起身要走,梁瑾忽然道:“二小姐。”

“怎么?”

“庆祥班......现在如何了?”

萧瑜回过头,见他又将脸转向内里,看不见表情。

“你前脚抹了脖子被带下去,班主后脚就撞了柱子,庆祥班已经散了,其余众人都各谋生路去了。”

梁瑾沉默不语。

萧瑜宽慰他:“你暂时不能出去登台,不过不要紧,风水轮流转,谁知这孙家什么时候倒台,如今先把身子养好了重要。我先走了。”

她起身出门,忽听身后又唤道:“二小姐。”

又有什么事?

她停住脚步,却没回身,只听梁瑾道:

“我有句话,无论你信不信。”

“什么?”

“旁人学戏,也许是为了混口饭吃,我学戏,是为了二小姐你。”

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她就是他的执念,他的妄想,他的求而不得,他的辗转反侧。

到如今,整整十二年了。

萧瑜在原地顿了片刻,终究是出门而去。

“你好好养伤。”

第20章

萧瑜回府时,大管家已恭候许久了,他敷衍的恭敬中透漏着倨傲:

“老爷请二小姐过去。”

这倒是稀奇了,她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萧老太爷了,虽然她知道他连日里都在府衙忙着曹大帅的国会选举,也知道老太爷昨晚吃了两碗八宝粥,很有闲情的去了九姨太那里,但从小到大,萧老太爷主动要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次次都不是好事。

因着萧子显是他最得意的小儿子,所以他对萧瑜爱屋及乌,因着康雅惠抛夫弃子丢了萧家的脸面,所以他对萧瑜恨屋及乌,总之眼不见为净。

萧瑜刚一进厅堂,一物就扔了过来,砸在了她脚下,发出清脆声响。

她低头一看,是一羊脂白玉的圆玉佩,瞧着有些眼熟,细一想,原来这是当年她和霍锦宁的订婚信物,本是一对儿,上面雕的是龙凤呈祥。这上面雕的是龙,可惜已经碎成了两半。

她的是凤,很多年前被她埋在了沈月娘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