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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133)

作者: 锦绣灰 阅读记录

这一次会议旷日久长,一直持续到了翌年的二月份,终于,经过各方努力,国联特别大会通过最后决议,以四十票对一票通过了基于国联调查报告书的声明。要求国联各盟国无论在法律与事实上,均不承认日本拼凑的伪满洲组织,不允许伪满洲国参加国际组织及各项国际联盟的公约,并在会议上驱逐了伪满洲国的所谓“观察员”。

而对于这一结果,日本大为不满,日方代表当场宣读了事先准备好的宣言书,声明退出国联,随后趾高气扬地率团离开了会场。

一时间,国际哗然。

会后各国记者将中方参会代表们团团围住,不停的询问王维国先生对日本这一举动的看法,众人目光聚焦之处,阿绣也不禁忧心的看向他。

日本就此退出国联,这意味着调查团远赴东北,历史六个月之久,编制十万余字文件,以及国内外各方势力做出的所有斡旋,所有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东北依然被日本占领,伪满洲国依然存在,《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和《关于中日争端的决议》赫然成为废纸一张。

这是阿绣从事外交事业以来的第一项工作,亦是第一个挫败,纵使心有准备,可她仍是忍不住沉痛惋惜。

但王维国比起阿绣远远多出了几十年的历练与沉稳,面对此情此景,仍是不失风度,他表情肃穆,不卑不亢道:

“目前日方代表尚未向国联递交正式申请,一切还是未知之数,我不能妄下断言。但是国际联盟的最终决定已经做出,日本如果真的退出国联,就是与世界良议背道而驰,选择了一条自我覆灭之路,对此,我深表遗憾。”

......

国联会议的最终结果传遍世界的数天后,国内热河战役爆发了。

日本内阁退出国联的决定和进攻热河的决定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热河省是东北的第四大省,是长城以北的最后一片土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自战役伊始,萧瑜便密切关注着战情,连日里忙得昏天黑地,只记得日军已经进攻到了何处,却根本忘了今夕何夕。

这一天从清早起,梁瑾就不知给她打了多少通电话让她过去,她终于在晚上拨冗片刻闲暇去了小雅轩。

一进门还不等抱怨他的烦扰,便见桌上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素面,淋着麻油,撒着翠绿的葱花,还卧了个流黄的荷包蛋。

梁瑾嗔道:“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萧瑜哑然片刻,失笑:“我说过,我不爱吃面条。”

逮着她过生日这天,逼着她吃长寿面的人,金环走后,就变成了梁瑾。

连日里心中烦闷不禁消散了些许,她缓缓坐了下来,拿起筷子挑了挑面条。

“要吃的。”梁瑾轻声一笑,“今日可不仅是你的生日,还有个别的顶重要的日子。”

那年陶然亭边,春色如许,姹紫嫣红,乱煞年光遍。

萧瑜明明想起了,却佯作不知,只道:“旁的?元宵节过了,龙抬头还差着些,还有什么旁的日子?”

梁瑾也不恼,顾自在她身边坐下,眼看着那说着讨厌面条的人还是一口一口把他做的长寿面吃了下去,不禁道:

“你呀,整天日理万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过去那紫禁城的万岁爷也不知道有没有你事情多。”

萧瑜噗嗤一乐,放下筷子:“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好像你是被冷落的后宫佳丽一般。”

他慢悠悠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揶揄道:“那今个儿我这是有幸被翻了牌子?”

“可不是嘛。”

她笑嘻嘻的仰头靠在他肩上,抬手挑着他的下巴,毫无正形道:“今儿个着梁贵人侍寝,伺候得好了,大大有赏。”

他低头吻着她的眉眼:“赏什么?”

她凑到他耳边,含着笑意低声道:

“芙蓉帐暖,夜夜春宵。”

他呼吸一滞,抱着她的手臂不禁收紧了些,她坐在他的腿上,二人开始彼此亲吻,缠绵悱恻。

正意乱情迷之时,房间里的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她下意识想接,却被他按住。

然而铃声执着的响了一遍又一遍,刺耳的声音扫兴至极,萧瑜不耐烦的起身接起了电话,

“谁?”

梁瑾如影随形的跟了上来,细细密密的亲吻落在她的后颈。不知听筒那边说了什么,他只觉得怀里的人瞬间僵硬,抬眸看去,只见她脸上血色尽褪,没有半丝表情。

萧瑜缓缓坐直身子,推开了梁瑾,梁瑾看到她放回听筒的手,指骨捏的发白。

“怎么了?”他轻声问。

萧瑜一双眼眸乌漆漆,深幽幽的望着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热河,失守了。”

梁瑾一愣,双唇蠕动了几下,还不等说什么,就见萧瑜拿起衣服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他下意识追了几步出门,急切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小福园别墅,今夜莫等我了!”

.

大半夜,萧瑜赶到小福园别墅的时候,屋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屋内谢景澜等人都在,各自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烟灰缸里挤满了烟蒂,客厅中死气沉沉的静默着。

这些年里,霍锦宁这些朋友,也是多了一些人,又少了一些人。

年少时一腔热血,救国救民,总以为自己拼掉这条命终究能改变什么。现世残忍,处处碰壁,历经庸俗的考验,安逸的诱惑,娶了妻生了子,而立之年,还愿为昔日理想抗争,终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中国之弊病,乃百年沉珂,非一日能救,他们舍了青春,舍了年华,这条路不见光明,反而愈加坎坷。

伪满国成立之初,日本即发表过所谓《满洲国建国宣言》,公然宣称“凡长城以北关外东北四省均为满洲国领土,热河为满洲一部分。”从二月份热河告急,到今日确定承德失守,全境沦陷,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热河省主席率部不战而逃,日军以一百二十八名骑兵前头部队,兵不血刃,又拿下了一个省。

谢景澜见她来了,勉强笑了笑,随手递给她根烟。

萧瑜顿了顿,终是接过了。

低头点上烟火,两点红光闪烁在烟雾缭绕里,谢景澜似悲似喜道:

“可恨我们竟是一屋子书生。”

若是武将,此时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在千里之外听到这样叫人心痛的消息,却无能为力。

“楚荆已经决定了,他向《申报》递交了战地记者的申请。”

萧瑜轻微一颤,哑声道:“好。”

她下意识的抽了几口烟,肺部骤然吸入焦灼的气体,她被呛得猛烈咳嗽,直到咳出了眼泪。

目之所及身上这套黄绿色的德式军装,是何等的讽刺。

她走向站在窗边静默不语的霍锦宁,他淡淡瞥了一眼她指尖的洋烟,只简短说了句:

“少抽些。”

她突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年以前,他二人一同远渡重洋留学念书。巴黎和会的最终结果传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租住的公寓里挤满了等候消息的华人留学生。最后左盼右盼,直等到了德国所占据的山东半岛主权被让渡给了日本人的失望结果。

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失声痛哭,有人甚至当场写血书立誓。

年少时人云亦云,霍锦宁立志实业救国,她也跟着热血,霍锦宁出国留学,她也跟着赴美。但那一晚,是她头一次那样深切的感受到,千里之外发生了一件与你眼前生活无关紧要的事,却能叫人如此痛彻心扉。

彼时霍锦宁说,谁也不能帮我们,谁也不能救我们,想要把今日之耻还回去,想要把今日之恨报回去,除富国强民外,别无他法。

于是他们离开北洋政府,支持南方革命,推翻了军阀统治,拥立南京政府,寄希望于新生的政权和领袖能够带来全新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