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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仙门论道群(135)

箱庭中的她会忘掉那些过去, 但唯有少年不会, 他背负着所有,包括他们的相爱与分离。

鼓噪的风吹拂着广袖与衣袂,易尘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少年那双仿佛无情无欲的眼眸,充盈心口的却并非悲哀,而是心痛。

“对不起。”她伸出手,拥抱着少年,脱口而出的话语有着几近无法抑制的哽咽,“无法体会到你的痛苦,还说着什么事不关己的风凉话……明明失去本身就是痛苦的一种,却还强求你看开什么的……”

“真的……对不起。”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易尘就很讨厌“你有什么资格难过,这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比你更悲惨的人”这样的一句话。

或许这句话的本身是为了劝解颓丧的人能够振作起来,但易尘始终觉得,说出这句话的人本身的立场就是身在局外。

“失去”这种事情的本身就代表着痛苦,对于原本手里拥有的事物较少的人会比拥有更多的人容易感到幸福,是因为他们哪怕仅仅只是得到了一块面包,那也是“得到”;而对于那些拥有更多的人来说,哪怕失去的事物不足以让他们一无所有,但那也代表着“失去”。

或许会有人嘲笑“那是因为他们拥有得太多”,但易尘始终觉得,让永不知足的人心因为他人的得失而妥协,是很不公平的。

同样的,让承担了一切的少言来接受她所理解的“放下”,也是不公平的。

所以,才会说——对不起啊。

易尘浑浑噩噩的,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而那个拥抱着她也被她紧紧搂住的少年始终冷着一张俊脸,仿佛寺庙中无喜无悲的神像。

过了许久,似乎神智终于挣破了囚笼,灵魂也从千里冻土之中破冰而出。少年眼睫轻颤,却依旧带着了无人气的冷。

他轻阖眼帘,低声道:“……不必如此。”

太上忘情,得情而忘情,忘情而至公。

他于半步金丹之境迈出了通往大道之路至关重要的一步,也因此而破碎了那围困他与所爱之人的箱庭。

但是就连道思源自己,也说不清楚在这轮转的半生之中,自己究竟是得到,还是失去。

那时刻于血液中滚烫翻涌的感情重归了平静,那种仿佛拉扯着心脏的痛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看着所爱之人,就仿佛身处于沐浴着月光的竹林,天边碎雪如絮,寒潭月影,美得令人心生安宁。

但是,这样的感情……还能算是“爱”吗?道思源想不明白。

“为什么?”

一身玄色华服的女子自黑夜中缓步而来,她身披黑纱, 脸覆面巾,但即便遮挡得如此严实,也无法掩盖她玲珑曼妙的姿影。

女子步伐如同鬼魅,几乎是眨眼之间就飘至了近前,隔着黑纱,她的目光死死地定在少年的身上,声音仿若泣血。

“为什么,你能打破我的箱庭?”

“只要心中有爱,不就会渴望与爱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吗?”

“现在,你还抱着她做什么?如此惺惺作态,难道能掩盖住你已经不爱她了的这个事实吗?”

女子几乎是凄厉地笑出了声来,四周阴风阵阵,裹着铁锈的腥气,映照着女子那颗被毒液浸透的心。

倏然,她忽而收敛了脸上扭曲的笑意,四周也重归了平静。她看向易尘,言语中满怀恶意,慢条斯理地道:“你还不知道吧,孩子。这个由我打造的箱庭,是专门为有情人书就的、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梦境。只要他足够爱你,你们就能天长地久地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会分离。”

女子的声音恍若天籁,娇柔却溢满了蛇毒一般阴冷:“如今,箱庭碎了呀。”

“他不爱你了,你明白吗?”

“箱庭是属于有情人的世外桃源,因为他不爱你了,所以你们才得以离开我构建的梦境。”

“他不爱你了。”女人冷笑,有些神经质地重复道,“他不爱你了啊——”

“打住。”女人所期待的为爱而狂的剧情并没有上映,那看上去只是个凡人模样的女子直起了身体,站了起来。

身穿道袍的少年沉默无言地站在她的身旁,温柔地搂住她的腰肢,防备着她突然摔倒。

那种温存心怜的模样,令女人的眼神变得愈加阴冷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易尘很是心累地喘了一口气,忍不住皱眉道,“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需要你的箱庭来证明吧?”

易尘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信任如同钢针一般毫不留情地刺了女人一下,她沉默了一瞬,轻笑,声音却无端端地变得尖利了起来。

“他如果还爱你,为何在你死去之时却已经不会因为你的死而伤怀了呢?”

“这与你没有关系吧?”易尘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更何况,就算他不爱我了,也没有关系啊。”

易尘对少言的感情,本来就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可以概括的。

正如少言因忘情而至公的大爱,易尘对少言的爱也是付出而不索取的大爱,其中的复杂与纠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易尘说得轻描淡写,但是站在两人面前的女人却仿佛被激怒了一般,瞬间竭嘶底里了起来:“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

“见之欢喜,思念不停,爱是占有,何来宽容?!”

“能够原谅他不爱你,你所谓的情也不过尔尔罢了!真是令人恶心!”

“所以呢?”一直沉默无言的少年,这时候却突然开口插话了,“因为爱是占有,所以你才不顾他人的意愿,布下了这个箱庭?”

“剪他人之口舌,割他人之耳鼻,换其骨,改其皮,编制出一张与其生前一模一样的皮囊,留住那人的一缕魂魄。”

“然后将他束缚在这阴骨堆积而成的箱庭,一遍一遍地重复旧时的风景,这就是你想要的爱吗?”

——“穆月语。”

道思源堪称心平气和地,说出了箱庭梦境中血缘至亲的幼妹的名姓。

“灵魂要一样的,皮囊要一样的,甚至连记忆中的风景都要一模一样的,不得不说,塑造出这些的你,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工匠。”

“可你,却连见他一面,都没有勇气。”

桎梏理智的弦,崩断了。

名为“穆月语”的女人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嚎啕了起来,她拼命地抓挠自己的脸,白皙的肌肤上露出斑斑干涸的血迹。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高高在上,生而尊贵!你根本不知道天道对我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不公!”

“我只是想留住那唯一的光明!”

穆月语的一生,并没有道思源所参与的那般幸运——因为她没有一个即便不顾一切背弃归途也固守着本心的兄长。

穆月语降生在拥有大巫血脉的穆家,天真而不知事地长大。在及笄之年以前,她一直是个很幸福也很快乐的女孩,严父慈母,疼爱自己的兄长,堪称倾国倾城的容貌,优渥出众的家世,这些都赋予了她敢于追求爱的勇气。

但是在穆月语的生命里,她没能拥有一个如少言一般为她着想而离开穆家的兄长,及笄之年,她等来的只有噩梦一般的婚礼。

向来疼宠她的兄长嘴上说着对不起,却还是为了家族而将她囚禁,不顾她意愿地施虐,只为了能延续那所谓的“大巫”的血脉。

严厉的父亲变得面目可憎,慈祥的母亲偏心着兄长,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地坐视着她沦落于地狱,没有人对她伸出援手。

——多么令人憎恨的亲情。

噩梦一样的三年,她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父亲为了让她腹中的孩子拥有更强大的传承之力,甚至还在她身上纹了巫咒,以汲取她的生命作为代价来换取下一代更强的资质。逼迫她吞食尸鬼的血肉,以此蕴养腹中的巫婴。

穆月语不人不鬼地挣扎了两年,终于在分娩之日趁着父亲不注意修改了巫咒,反过来吸尽了腹中胎儿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