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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三千(22)

我垂头道:“皇宫虽大,却五人陪我,宫外好歹新奇热闹。”

那日长风猎猎,慕央的话很少,立在长生道的忘夕桥畔,听我一个人讲。

我便把我仅不多的见识说与他听——捏泥人的小贩,摆酒唱戏的青衣,还有说书的老先生,古往今来的桥段一则一则,说得最引人入胜的,还是专讲宫闱轶事的梦周先生,我每回出宫都去听……

我从未曾想到,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的慕央,会在二哥出征后的那个清晨出现在天华宫。他与我说:“公主,末将受二皇子所托,日后会陪你出宫。”

……

朱色宫墙雪意沧桑,慕央立在宫道尽头,挺拔的身姿像这无垠深宫中一株顶天立地的劲松。

多少年来,这株劲松,一直是我的希望。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听得自己单薄的声音。我说:“慕央,今天我瞧了一个故事,想来说与你听,你听么?”

慕央沉默地看着我,没有应我。

我道:“说是前朝有一对青梅竹马,感情很好,于是女子的父亲承诺待他二人长大,要为他们完婚。谁知女子长大后,父亲却将她另许他人。男子伤心欲绝,离开那天,却在渡口见那女子追来。三五年后,这对青梅竹马已育有二子。一日,男子因女子思念双亲,陪她回乡。谁知双亲见了女子,竟骇然大惊。原来这些年,女子一直卧病在塌,而当初追随那男子而去的,不过是这女子的魂魄罢了。”

我看入慕央的双眸,问道:“慕央,这出故事叫《离魂引》,有名得很,你可记得那日在渡头,男子问那女子何故追来,女子应了他甚么?”

慕央的唇角微微一颤,怔怔地看着我。

我道:“那女子应他,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

然后我听得自己一字一句地道:“慕央,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当年的婚约废了,现在也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阿碧这一生都等着你。”

慕央安静地看着我,须臾,他笑了,笑意淡淡地浮在嘴角。

他唤道:“阿碧。”

不知怎地,我突然就非常难过,我说:“慕央,我今日才晓得那年我被软禁,你并非无动于衷,并非要弃我于不顾。我不再去追究往事的因果,也不再执着于你的心意,如果我只想弥补这些年的错过与失去,到底会不会太迟?”

可他却没有应我。

雪又落下,纷飞迷离。我又想起那几年慕央带我游走在皇城街巷,那么木讷的一个人,看到新奇的趣味,总是一板一眼学得认真,回头再教我,也是一板一眼的。竹篓子都蛐蛐,纸风筝飞上天,也有街头杏花声叫破微雨堤沙,酒溅闹市点亮万家灯火点得京城繁华……

积雪没了他的靴头,慕央忽然就开了口。

“末将心意,亦与公主一般无二。”

他抬头看向落雪苍莽,轻轻地道:“年少不知何以为乐,后来看到公主笑,心中便觉满足喜悦。今后纵要戎马一生,亦无法忘怀那几年与公主相伴。”

可他的眸光只一瞬便寂灭:“山河千里,惟愿公主日日珍重。”

我愣了,哪怕这些年来,许多人对我说往事已矣,不要耽于过去,我终究是不甘心。

我上前拽住慕央的袖口,像是要紧握最后一丝希望:“从前那些日子,以后,还会不会再有?”

慕央沉默许久,道:“不会了。”

“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慕央离开的脚印很快被风雪覆盖。深宫古道上,终究留下我一人。

我想人世间过客万千,有人离开并不可悲,可悲的只是他随之带走的希望。

宫道两头的路很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回过身,却看到长路那头隐隐立着一人,月色氅衣,身姿修长,不是慕央。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解下大氅裹在我的肩头,却不肯与我说话。

森森暮色中,巍峨宫楼魏然矗立,那朱色砖墙碧色琉璃,仿佛一座巨大的华美的牢笼,困住我的前半生。

我突然想起兰嘉说过的话。

——古来公主,生于帝王家,贵为金枝玉叶,享尽天下之福泽,却没几个有好下场。

其实她看的那些古史,我闲来无事,也曾读过。

古赵亡国,永和公主连同其腹中子,被君王斩于剑下;盛明治世,韶华公主却远嫁蛮荒之地,一生不得返乡;永泰元年,成王为避战,将颜义公主嫁于南蛮,南蛮五国征伐不断,颜义公主一生历经南方四朝三嫁,红颜离乡,白发归来……

这些公主,或是做了化解征战的牺牲品,或是与国亡,与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时骄纵,长大后,被君主指给一个不称心却于王朝有用之人,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天太冷,呵出的白气还在弥散,我蓦地抓住于闲止的臂膀,轻轻地道:“带我走。”

于闲止的瞳孔猛地收紧,他静静地看着我,却不应我半个字。

记得三年前,我曾不甘地问过大哥,为何非要将我许配给于闲止。大哥答我:“不是非要将你许配给他,而是这普天之下,只有他要你,亦只有他要得起你。”

喉间有涩意,发出的声音亦变得沙哑不堪,我又恳求道:“带我走。”

我不想一世都桎梏于宫墙深殿之中,我不愿终其一生都在悔与憾中渡过。哪怕要踩着昔日支离破碎的梦往前走,我亦要活在这凡世间的三千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本文架空,文中那三个古史公主我改了名字,真实历史上,分别是明朝乐安公主,唐朝文臣公主,和汉朝解忧公主。

泪满襟的最后一章~~~虐完~\(≧▽≦)/~啦啦啦,开心不=v=

下章就是新的大章节了,明天更不了,争取星期天哟或者星期一哟(话说这周三更已经做到了有木有= =+)

第20章 假欢畅 01

我与于闲止相识在小时候。

儿时那段记忆已十分模糊,是以我怎么也没料到,兜兜转转,我还是坐上了他的马车。

这个冬日我折腾得十分厉害,那一场大雪过后,我果然就病了。太医孙贵说我是寒疾,我便循惯例睡得云里雾里,连年夜饭都没能爬起来吃。却还记得在偶尔清明的刹那,拽着大哥的手切切交代:“皇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去瞧瞧宫外三千世界。倘若我去不了了,大皇兄可否下令将我的尸骨埋在漓水河岸,待来年春生花反,我在土里亦会觉得欣慰。”

大哥甚无言地看着我,二哥道:“我前一阵儿找人替你算过,说你离大去之日尚算遥远。你若实在想去土里,不如赏你个锄头,你去自个儿院里刨个坑边挖边埋吧。”

我默默地裹好被衾,闭眼入定。

就在我将睡未睡时,大哥的声音悠悠传来:“于闲止还在京城等你,你把身子养好了,想去哪,便随他去吧。”

我自睡梦里伸了个懒腰,翻身朝墙。

我是真地没想到于闲止还在京城。

即便在那个暮雪时分,我悲极求他带我离开时,他亦未曾答我一个字,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目光灼灼地像要把我燎了。我以为他恨我入骨,早就收拾包裹回远南了。

事实证明我不够了解于闲止。

等我身子大好,能四处走动的一日,于闲止忽然便像没事人似的,上天华宫吃白食来了。

那已是早春时节,万物萌发,他立在桃色清淡的花树下,与我道:“偌大的皇宫,也就你这一块地方清静些。”

我默了良久,道:“我大皇兄的未央宫也蛮清静,不然你叫他借你住几日?”

于闲止叫顺道路过的小三登沏壶茶。

我到底有求于他,没有立时将他撵走。谁知这以后,于闲止变本加厉,将我天华宫当作他远南王府,日日来此批阅公文。我一方面要筹齐出宫的银子,一方面还要供他的茶水吃食,实在一筹莫展,终于委婉地跟他提了一回伙食钱的问题。于闲止瞥我一眼,没有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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