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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飘摇(7)

作者: 游冬 阅读记录

明德走上前去,在小平头的身旁停下脚步。

“你干的吧,昨晚。”

那小平头给打得满头包,眼睛也肿起来,剩下一条细细的缝儿,此刻咧着嘴角声音含含糊糊地,明德弯腰仔细一听,得,是认罪了。

他头抬起来看了看四周,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也有不少昨天跟着闹事的人。

他直起腰,脸一板,放开了嗓门儿,“各位好好看看,别以为我们真的好欺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你要真给我泼脏水,甚至还烧我屋子,那对不住,我也不是什么善茬儿!想试试的,尽管来!怕你我是孙子!”

说罢掸了掸袖子上的灰,一扭头,扬长而去。

周南给顾大哥递了根烟,两人走在前面,顾家帮的好汉们跟在后面,也都去了。声势浩大漫天尘土。

留下那个小平头,和周围一大圈噤若寒蝉的围观者。

“疼啊——!”

那之后他们的日子好过很多,房子重新盖了起来,也没人再敢招惹他们了,当然,他们自己也收敛了一些,周南倒没抱怨什么,他无欲无求,苦日子过惯了怎么样都是甜的,明德则还抱有一颗同情的心,自己没什么大碍却因为别人的苦难而谈过不少次气。周南也没什么安慰话可说,只警告他不要闹事。

“总能捱过去。”

周南有时看着报纸,上面又登载某个大城市闹革命闹出人命,就会庆幸自己当时选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革命氛围还没那么浓,穷归穷,日子还能凑合着过。

到后来愈演愈烈,报纸上的东西,他们俩已经看不下去了,尤其不惜笔墨详细阐述如何破四旧烧文物的报道,配上黑白却仍旧触目惊心的照片,他们看了实在难过,索性不看。

□□场也建了起来,□□会几乎天天开,他们俩周围的住户渐渐都搬走了。他们俩倒挺开心,正好逍遥自在。

然后呢,然后就这样逍遥地过到现在,物资上是凑合的,精神上,刻意无视外部环境的话,也算还安定。

于是他们仿佛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最混乱的时候有人来找茬也被他们俩以武力解决了。

可在外面威风完了回家把大门一关,明德脸上仍旧只有疲惫和悲哀。

周南不关心,不关心也不动心,他只在乎明德怎么想,此刻看明德不高兴了他便想去安慰他。

明德听着周南给他讲笑话,没吱声,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他最近常叹气。

“最可怕的是,他们不认为自己有错。”

周南也没话说了,在他旁边跟着发呆。

混混沌沌地,七年居然就这么荒唐地过去了,伴随着无数的叹气,无数个无言的夜晚,他们再回想几十年前自己兴冲冲去参加活动,□□演讲一个不落,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心境。

明德眨巴了一下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火还在噼里啪啦烧,周南在上面架了口小锅子煮面,水正好开了,咕噜咕噜冒泡。

非得大晚上出发走这么远路,在这片黑树林里野炊似的给明德过七十大寿,原因说起来还挺让人觉得好笑。

72年年末过春节的时候,周南和明德算了一笔账,若是两人都要大张旗鼓过七十大寿,照目前这个赚不了几个钱只能坐吃山空的情况看,荷包绝对吃不消,于是他们扛了好几大坛子的酒回来,在小院子里做了几个下酒小菜比喝酒,谁先喝趴下明年过生日就只能在野外露天煮面吃,没有大鱼大肉,更别说请上朋友来贺寿,两人之前也喝酒,也比,但从没像这次一样冲着底线照死里喝,喝到后面手都打哆嗦,讲话也不利索了,再往下喝,话都说不出,菜也不吃了,只是狠命往杯子里倒,一半都给洒在外面。

最后是周南赢了,明德在昏睡过去前打了个酒嗝,身子晃晃悠悠地指着周南,嘟囔着我还能喝你有种别停,周南也不是很清醒,把他手啪地打开,垂着眼睛咧嘴笑,说你都醉成什么样了还喝,认输算了。

明德把杯子往桌上放,没放稳掉地下嘭地摔碎了,于是他自顾自发笑,念碎碎平安。

然后呢,然后他就不记得了,往桌上一趴眼睛一闭,脑子里嗡嗡作响,接着什么东西都听不清了,他貌似还说了什么,周南又貌似揪着他的头发在他耳朵边上回了句什么,他又嚷嚷了一句别吵,然后就睡着了。

那天他们俩到底说了什么呢?明德不记得了。他后来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得到周南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明德怀疑周南自己都不记得了,最后也不再纠结于此。

虽然是明德输了,最后煮面的仍然是周南,周南收拾炊具的时候给明德飞了个媚眼说我对你好吧,都不用你动手,明德只想把端着的灯往他头上砸,没好气地回他一个字,滚。

周南把面煮下去,又翻出两个搪瓷碗往里面倒调料,酱油、醋、盐,还有难得吃上的猪油。

明德也没闲着,他看了看四周,山里野菜多,附近就长着一大丛一点红,明德伸手去够,扯了一把过来,把花给掐掉,择出嫩一点的叶子,捋了两下就算是抖干净泥沙了,接着用手抓着叶柄在锅里过了一遍水,烫得微微有些软的时候提起来,分成两份放到了搪瓷碗里。

周南的面也很快煮好了,普普通通的挂面,筷子夹起来白莹莹地冒着热气,淅淅沥沥挂着点汤水往碗里捞。

然后周南在自己兜里摸出两个鸡蛋,往锅沿上一磕,两个蛋下进锅里泛起白花,没一会儿煮得成了形,便用大铁勺带着汤一起往碗里舀,两个蛋都放在一个碗里,周南把那个碗递给明德。

“来,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周南一本正经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明德白他一眼,“得了吧,咒我呢。”

周南也不假正经了,嘿嘿一笑,把筷子找出来递了过去。

“没酒,用汤凑合吧。”

明德一惊,“什么?你没带?”

“我一开始以为你带了。”

“你不是说你带吗?”

“算了算了,反正上次喝够了,喝汤。”

明德撇嘴,七十大寿连酒都没得喝,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转念一想大不了一会儿回去喝上个两三瓶的,又不再计较了。

两个人坐在火堆旁,碗碰碗算是干杯,然后吃了起来。

明德挑起面吃了一口。嘴里嚼着寡淡的面,坐在泥巴地上,周围全是树,黑漆漆的只有眼前一点火光,周南坐在他身旁,唏哩呼噜大口吃面。这就是明德七十岁大寿庆贺仪式的全部了。

他咽下那口面,被面里掺着的沙子哽得咳了一阵子。

人生坎坷啊。

轰轰烈烈也好,平平淡淡也好,那十年就那样过去了,值得一提的是,周南过七十大寿的时候最终也没大张旗鼓摆酒宴,也照样一碗面打发了,连鸡蛋都没吃。

明德颇为欣慰,又十分感动,总算是扯平了,至于原因,他问周南,周南的回答让他有点觉得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前几天,周南一个收藏界的已经落魄了的朋友过来做客,周南为了接济他,把摆酒宴的钱拿出来买了个玉扳指,现在扔地窖里了。

气得明德一天没吃好饭,换来的是周南一个讨好的笑容。

打打闹闹着日子也就过去了,平反的有了写回忆录的有了痛心疾首反思的也有了。十年浩浩荡荡最后还不就是一段经历而已,最终化为史书上一段不长的文字,简简单单几个词就能定义它,性质也没什么好争议的。

再过几十年等这批人都老了死了,那这段历史又变成来事路上一块石碑,埋藏着的无数枯骨和说不完的故事。而周南和明德,他们俩经历过,什么都记得,却没有义务再说出去写下来了,他们坐在时间的对岸,看着所有的事情却不再有什么感慨了。还能怎么样呢?不就是叹声气掉几滴眼泪吗。他们还活着,活下去,真真切切什么都不落下地经历这一切,等他们的心再老一点,回想起往事的时候,可能只会记得,那天夜里的一碗寡淡的长寿面,和坐在身边上陪着自己一起吃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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