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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6)

作者: 江南笙_ 阅读记录

见那身细布白衣潇洒抛下几袋他用颤抖双手接过的油纸药包后扬长而去,知行不禁迷惑这是否才是真正的凡间。

这是否才是他偏执数年所追求之物的真正面目?

如此,他不明白。

“你还要呆站几个时辰?”南征不耐烦地开口道。

知行忙反应过来,在榻边跪下。他用那缺口的白勺舀起半满的药汤,放在唇边轻吹半刻,再小心翼翼地喂入忘尘法师紧闭的口。

“咳咳……”

似是被汤药呛到,忘尘法师忽地咳嗽起来。知行慌忙把木托撂在一旁,急切地唤起来。

“……师父!”

忘尘法师发白的眼睫剧烈颤抖一阵,才勉强睁开还不适应光线的双眼。

“知行。”他低声唤道,声音是时隔太久几乎要忘却的柔和。

“师父……有何处不妥么?”知行急忙抓住那只伸出被单的手。

忘尘法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知行震惊地发现那有些颤抖的粗糙手掌竟隐隐回温,那张含笑面庞也怪异地泛起几分红润。

南征知是回光返照,狂跳的心脏恍若猛然坠入冰窖,撞击般狠狠一痛。

“代为师守着寒山寺。”忘尘法师疲惫地合上双眼,低声说道。

“还有……替知止照顾着那姑娘。”

知行不禁惊诧,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师父头脑歪侧过去,已是撒手人寰。

胸口碾压般闷痛着,泪水涌上嗓口,竟拦住那声本要脱口而出的叫喊。

最终只是几滴热泪迸溅而出,便又是近乎窒息的平静。知行撑着榻侧站起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师父……刚刚说什么?守着寒山寺……还有什么?”

南征神色一黯,回答声细若蚊鸣。

“许是指那白海棠吧。……我记得她是个姑娘。”

知行神色恍惚地看向门外,脚下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数月不思寝食的面庞毫无血色。

南征本要扶他的手在空中顿了半刻,还是收了回来。他望着知行,语气中是不可解的复杂:

“那你……”他困难地开口,“日后有什么打算?”

他对答案不抱期待,只暗暗下定决心。

知行摇了摇头努力地保持清醒,半晌才坚定答道:

“下山。”

南征浑身一震。“做什么?”

“去找知止。”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翻鸭鸭鸭!!今天还有一章!

第7章 【柒】中劫

姑苏的绵绵细雨是一种略带凉意的温柔。从酝酿暴雨的厚重云层中扬洒下牛毛般轻细的银丝,落在肩头让人舒服。遍地斑驳的青苔绿得极不真实,似乎将那新立的矮石碑也染上几分翠意。如此时节,更显凄凉。

“你真要下山?”

那身抢眼的金衣掩在深灰的布袍下,只襟处隐隐可见几抹鲜亮。那油纸伞的伞骨已有些发黑,显得脆弱不堪。

知行把目光从那截矮碑上移开,缓缓点了点头。接着像是斟酌许久,才挑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轻声道:“很快就会回来的。”

南征像是想说什么,却终是合上那半张的唇,归于沉默。道别和叮嘱的话夹杂着心头无数酸甜苦辣一齐抵在嗓口,却总说不出。最终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做告别,便目送着知行那撑着伞的灰暗背影消失在一片晕染开来的葱翠之中。

三天的寻觅无果并未给知行太大的失落。是早预料到的结果,那兀自沉淀的三年已冷静了太多猜疑,茫茫之中便是不可求。他只是抓着那根名为“杳无音讯”的瘦弱稻草,以未知为希望不断地努力寻找。

师父的遗愿是他完成不了的。

心上那片红尘如烙铁般滚烫,几分疼痛几分试探,好似只是空梦一场快要醒来,却又早便醉溺其中无法自拔。仿若初见人间的那几分新鲜,又好像赴汤蹈火一遍也心甘情愿。

“小师父?”

知行被这一声呼唤猛然叫醒过来,还有些恍惚,倒也认出来人。当即恭敬垂眉,拱手问礼道:“顾施主。”

“小师父这是……来下山游历?”顾施主看着知行的形状,偏了偏头问道。

“非也。”知行微微一笑,“知止师弟三年前下山游历,至今未归。师父有事托付,小僧故来寻他回去。”

闻言,顾施主当即一愣,似哽住般不知该说什么好。见他脸色不对,知行心里一咯噔,便立刻沉下去。

“顾施主……怎么了?”

“小师父竟是不知?”顾施主艰难地斟酌着措辞,“这知止小师父……早在三年前就已故去了。”

若一道惊雷劈头而下,刺骨冰凉从头顶直直贯彻到足心。知行攥紧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疼痛却不足以将他唤醒。

“小师父心善,是为了救一个姑娘……”

“姑娘?”知行闻言愕然,打断了对方。

“是。那姑娘被行人撞到,险些失命于一个老爷的车轮之下,被小师父救下了。”顾施主回忆道,随后深深看向知行,低叹一声。“还以为寒山寺早便知道了……小师父想定是得缘,别尘归去了。……节哀。”

“逝者已去,自然。我等出家人,还不至看不破生死。”知行微微苦笑,遂告礼辞别。“小僧还有事,先告辞了。”

“小师父慢走。”

那夜恍惚梦境,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什么都看不清晰。茫茫天色之间只看见一个知止,在一片空白中显得分外渺小。还是那身因玩闹而满是尘灰的布袍,算不上俊朗但也端正的样貌。

隐约间知行听到自己问了他些什么。嗓口翻滚着的千般埋怨和思念被强行吞下,浑似一块烙铁。已成腹稿的质问与苛责纷纠良久,出口却只是颤抖一句,很轻的,问他为何不道而别。

海天之间的知止笑了,失神间竟又像是少年模样。嘴角微挑起一抹好像心甘情愿,却携彻骨的苦涩。

因为她很像她。

知行不及思考,便又坠入一片无际黑暗。

黑暗过后却是醒来,听打钟的声音像是才方亥时——寒山寺弟子正常的休息时间。浑浑噩噩间竟倒头睡过一天一夜,头脑却仍没有半点清醒。

神经上忽来的一股不知何由的冲动,刺激他跌撞着下榻,向楼下步去。挑了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坐下,老板娘便立刻上前。

“施……老板娘,麻烦……两坛仙人笑。”

“仙人笑?”老板娘大吃一惊,嘴都合不拢了,“小师父,这可是……”

“我今日刚还俗,故来讨些新鲜。”知行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也是,如此斯文秀雅一个公子如玉,出家做什么?”老板娘闻言点了点头,随即爽朗地大笑几声。“客官稍等,两坛温酒几刻就来!”

知行不会喝酒。那一口咽下辛辣呛嗓,一时激得眼底泪水翻用上来,忍不住咳嗽起来。老板娘则是笑道:“想必是第一次喝酒不习惯。今后喝酒的机会多了,自然就尝出醇甜来了!”

知行也只得强撑着点头赞一句“好酒”。老板娘见状,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鬼使神差一般,那嗓口灼痛还没消去,知行便已猛然仰脖将碗中残酒悉数吞下。陌生的辛辣味道在嗓口鼻腔激流冲荡,刺激得那浑身神经着火般一齐发烫。眼前已有些发昏,又斟满一碗的手筛糠般剧烈颤抖,刚凑至唇边就洒了大半。他却全然不在乎,只机械般向下灌着。

皆说烈酒可浇愁,心头那剧痛却还未能略微麻痹几分。似千斤针毡在心口碾压而过,意犹未尽地徘徊辗转。

热泪早便翻滚而下,他却浑然不觉。好一坛“仙人笑”!……不知那仙人吞下这烧嗓烈酒时究竟是真正在笑,还是难抵苦痛已然癫狂?

知行清心半生,第一次感觉整个天地混沌间忽然残破得什么都不剩,一切繁华念想皆尽荡然无存。尘世也好,大道也罢;温情也好,寒凉也罢;只在一瞬间悉数化为灰烬,便再无可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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