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我还俗(6)
“这你从哪儿得到的?”安衾思急转开脸躲过她头发干扰。
“从一个胡人身上掏出来的,是什么意思啊?”往前凑身,唐零儿听出他语气里的焦急。
“史朝义是史思明的嫡子。”脸颊凹出条线,从线出扯出条笑,安衾思一字一句,却说地极快。纸面腾空,唐零儿刚想伸手抓住,安衾思倏地手覆上面,哗啦撕裂,变成两张。
唐零儿见他撕了个干净,连忙问道:“你干什么要撕了它啊?”一双柳眉也跟着安衾思辗转,念念有词探出声:“史思明?他不是死了吗?”
“死?死不干净的。”手藏在下方攥紧衣角,安衾思极力敛住气才说出句完整话来。
“衾思,叛乱是当诛,可你也别置这么大的气,还有那史朝义也会被抓住的。”牵住安衾思的衣袖轻扯,唐零儿瞧他眉眼瞥过来的时稍微松了些。天上日头方又拉开云,现出丝阳光。
春蝉嘶嘶叫唤,鸣了一声,又一声,不深的指甲剜了丁点肉在手心,安衾思指节摩挲,手筋在皮肤下崩裂明显,朝唐零儿露出寡淡笑眼,鼻息飘出股不熟悉的铁锈味,深处记忆层层涌现,又被她自己极力压下去。
等那蝉叫累了,吐出的声带了最后的沼渣嘶鸣,安衾思才撮起眉心无奈笑道:“上面写的是胡语,你遇见的胡人应该是给西北边蛮夷与中原内陆通风报信的人。也难怪他们会选泰安过界,师傅说的……”压低声仿佛对她自己窃窃私语,唐零儿又将身子凑近了,耳朵竖尖都没听清他之后说的是何。
脑中分崩离析的一切再度盘旋,安衾思凤眼怒张,唇角再度栖生笑意,唐零儿在一旁看得心里落不到实处,心肠七上八下,嘴羁绊问道:“所以,这书信,是胡人联络史朝义……”慢慢往后退,唐零儿手倚着凳子晃晃坐下,眉间蹙生无数不解,抬头面向安衾思犹豫开口:“可,衾思,你为什么要将它毁了,交给朝廷不是更好吗?”
第6章 六
风皱巴巴拂过脸颊,干燥难忍席卷上岸,唐零儿瞧安衾思收紧下巴,黑眸深坠,像是要把她拉了进去,步履生风急急忙忙走上前去,目光直逼。
喉咙干涩,半会,安衾思吐出话,脑袋黯黯垂下:“因为,我也是胡人……”
“叛军,后人……苟且偷生,零儿,你说是不是可笑……”
“突厥……”涩味笑挂在嘴角,安衾思却勾勒不起,扬头看向呆愣了的唐零儿,胸腔塞住团空气,有些话她终究不能现在告诉她。
择轻避重,望向刺眼火光,声音细实恢复平静:“信上所言如果送至唐军,我族将难保。”
“所以,对不起,零儿……”
唇缝裂开,缓缓有风进入,唐零儿脑中有数不清的疑问,同时炸裂,太阳穴被针扎了似的疼。不晓得该问什么,国家恩怨离她太远,民族意识自小就单薄,踱步走到安衾思面前牵起他袖角,喃喃笑道:“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衾思,你又不欠我什么。”
低首是她娇憨相望的模样,朦胧间安衾思恍惚起来,看向石桌上的残纸,手往后背,不忍心沾到她点,四年前,就是这双手将零儿从死人堆里抱起来,当时的女孩如今都长到自己及肩处了,都能开始报仇了……
“衾思,你是怕我会报官吗?不会的,不相干的。”绢丝轻薄,唐零儿捏起一角抚上安衾思的脖颈,庆幸自己又了解了他些。长睫纷纷,扇了扇,仔细盯着安衾思的平滑白皙的脖颈,声音说于自己听:“衾思,为什么你的脖子没有凸出来的一点,为什么你开始就知道我的名字?还有,为什么你终日要带个巾子套着?”音儿软腻,着手贴身,滑进安衾思的颈窝间,正欲扯下,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尖利声:“唐零儿!”
心瞬间跳了跳,指尖被安衾思攥住,唐零儿循音转过头去,只见阮娘正拽着身子从楼梯上一板一眼往下跨,身后跟了一个圆眼厚耳的老和尚,胡子须都遮瞒了整张嘴。
“谁准你来这儿的?!”阮娘急冲冲扯过唐零儿往自己这边拉,嘴里话抖不停:“说了让你不准来这边了!”
唐零儿习以为常听惯,看向阿娘身后弯眼笑的老和尚倒觉得慈眉善目,耳边钻来衾思唤了声阮娘,心中疑问更甚,启开口,却听见一老者声:“阿阮你也莫着急,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性子还没变。”
阮娘睨了那老和尚一眼,嘴皮子鼓动,终究把呸咽了下去:“该说的我都说了,再也不见。”
“阮娘……”唐零儿转面听见衾思也说着阿娘的名,手被她紧紧绑在胳肢窝里,脸蒸红想挣扎出来:“阿,阿娘,你们怎么都认识?”挣脱不开,任被她往白居寺庙外拉。
安衾思从阮娘几番举动,知晓她并未跟她吐露半语,心头异动,脚步却往李光弼身旁踏去:“师叔,阮娘并不记恨我们吧。”瞧见唐零儿两停三回头回望过来,头发簪了朵嵌金的玉花簪,熠熠生辉刺地她眼内生针,不忍回忆的画面再度跳出来:
哥哥在长安街头被杀,布告纷飞像雪花一样洒在她面前。父亲令投降官兵们自相残杀,血溅满白纸,父亲说这是给哥哥的祭奠,如果她不准就将也一同祭了陪葬。昔日战场手足,今日共存亡,两把尖刀淬上敌人血同时刺向自己心脏,士可杀不可辱。浮尸遍野,十几岁的小儿又能做什么?
泪眼朦胧看见的只能是血色遍地,父亲大呼为哥报仇,声嘶力竭吼道:“我儿有什么罪过要杀死他!”
安庆绪眼瞳膨爆,疯癫在父亲身侧狂笑:杀,杀,杀!
不懂,她真的不懂,哥哥没有罪过被杀了,可这群将士又有什么罪过?
胡人与唐人真不可容?
妻离子散,饥饿不堪,再用血淋淋的肉体搭建起来的城墙当真那么好看?
累了,嘶吼着走进铁锈味胀痛的俘虏战场,她救不了一个人。耳朵寂静无声,挣扎着不睬上别人开始发臭的尸.体。
她能做什么呢……眼泪不能祭奠伤痛,只有血才能抚慰。
“不。她恨我们,但是当年的情感她还存留着,可我情愿她全恨我,又爱又恨是一辈子都脱不开身的。”李光弼瞧那两抹身影转门消失笑语念道。
安衾思阖上眼,耳边飘来当年稚童音,掀开两副尸.体,女孩嘤嘤啜哭,却也不闹,发团上玉华簪子颤动,女孩吓得连她浑身沾满血的父母亲都认不出来了,紧紧环住自己的腰。她的父亲似乎听见女儿在哭,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她脖子来了一刀,呜咽嘴边空响,身边护她的小卒已经将刀刺入他的心脏了,再也睁不开眼了……
安衾思说:“师叔……今后,真的要从此放下吗?”
“有些事是放不下的,能学的就是将它撇开。”抽回神色,李光弼踏过那一地碎纸往楼梯踏去。
“削发明志,选此间屯聚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吗?史朝义如今又拿我族性命民不聊生,当真不管不顾,继续在山间逍遥自在吗?”
“衾思,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焦不能成事。”
“四年时间还不够?我每日学功就是为了这一刻!国乱民不安,现在史朝义又发军要攻打,我们明明知道了还不做点什么吗?”赶上前去,安衾思遮挡他去路。
“以你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衾思你杀不了皇帝为你哥哥报仇,你也去不了阴曹地府取安庆绪的性命,你父亲手上沾染上的血,你一辈子都承担不起啊!”
“那我能做什么?”僧服铺地,安衾思缓缓坐在台阶,石阶冰冷也抵不了她心的寒冷,摇头又点头:“你原说零儿长大之时,就是我们动身之际,也不过是扯个念想让我忘吧……”
李光弼轻叹了口气,略过她,拍了两下她的肩膀:“衾思,我说过的一定不会忘,只是不是现在。”
慢飘飘哼了个音,安衾思听他脚步渐行渐远,唇边上翘溢出行字:“师叔莫骗我,阮娘才是你迟迟不动身的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