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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依赖(2)

作者: 当年海棠 阅读记录

麦太太想,文艺这类东西是万万年也要小心,打死碰不得的,碰着了,一辈子穷困潦倒,穷死!就不穷也一辈子郁闷死,文艺这东西没有真正的快乐,当然附庸风雅是另一回事。

在教堂里,当着众位各人的面,麦太太不好说什么,到家的饭桌上,可是忍不住,那一小坛子蓝莓酱,被她过长过细的银匙子搅搅缠缠得不成样子,银匙子上沾了酱,自顾自去涂抹在那片她所中意的撒着零碎葡萄干的白面包上。

蓝莓子酱就该涂在白面包上,如果它妄想自己跑到罐头鱼或肉包子酱鸡上去,那是大逆不道,再过分没有的。

"那孩子真是,一点不懂得心疼人的,"麦太太咬了一口白面包,一点子蓝莓酱沾在她嘴角,"四年的学费,难道就是叫他跑去撒野玩画么?如今是连一个学位都没有挣回来,好了,这是自作自受,工作没得着落,怪得了谁!怪来怪去,还是怪他自己,他这四年里到底赚得什么!"

麦先生笑,"嗳,喛,别人家的事,何苦要你气成这个样子,而且人家愿意做什么,实在是我们在背后里不应当拿来说的,我看那孩子倒不错,将来做个画家,不也蛮好么?"

"成了画家么?你不知道一一画家穷死的可多!画来画去卖不出钱,就画了一百幅又终成何用?"

麦先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得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油炸肥香菇,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香腻软糯的口感,麦先生的眉毛都被香得吊起来。

嚼完了,喝了口水,把筷子一放,就势后倾着身子,半躺半靠在椅背上,麦先生很舒服地伸一个懒腰,脸上带一点不干己事的渺茫的微笑,对太太道:"不要生气啦,反正再怎么不成器,也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就搞不懂你有什么好气。"

他打了个哈欠,躺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像是盹着了,迷迷糊糊仿佛是妻子的声音说,"那是……我是看见人不成器,我总要生气的。"麦先生听了这句,实在是困了,嘴里只含糊地答应一声,"唔,唔。"

过了些天他们一家子参加舞会,麦太太是水红毛线上衣,外套一件白貂皮,红白两色在她身上是相得益彰,软丽中带点白,唇膏也是涂了水红色,麦太太四十多岁也还是一个美人。

麦先生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太太在穿衣镜前理头发,忽看见她脖子上那一粒项链坠子,细细小小的琥珀色圆石,心里嫌它看着未免太显素净了,而且衬着白貂皮,愈发显得有些蠢。

因问太太道:"我从前给你买的那红宝石坠子呢?怎么不戴,我记得你是好久没戴了,还有那翡翠的。"

麦太太抓着那琥珀色圆石,回道:"这个素净,素净的倒好。"

说到这里她又道:"那些东西,零零碎碎的也不知道收在哪里了,也实在是懒得找,有时候想起来说要找,忙起来又忘了,和耳环子似的,小东西就喜欢和人捉迷藏,躲猫猫一样,我真不耐烦寻它。"

这下麦先生倒奇怪起来,想她平常不是一个好解释的人,怎么今天会说上这些话,但也只是微微笑着,含糊地答应一声,"唔,唔。"

过几天又去教堂,照例麦太太要表表心意,送些甜点蛋糕装在小篮子里带给神父吃,麦先生替她拎篮子,只觉轻了许多,掀开一看,甜点蛋糕的数量较之往常少了近一半。

麦先生吃惊,问太太,"怎么这样少了?有一半你忘记放进去么。"

"谁忘记放进去,"麦太太道,"神父不喜欢这些甜点的,所以我带少一点。"

这时教堂里的礼赞歌还没有漾起来,大胡子神父坐在二楼的楼梯阶那里,厚厚一本英文版诗集在他膝头摊开,从花窗里透过的光线洒在上面,照亮了诗。

再把那故事告诉我,

再把那热切给我,

永远的晨昏的玫瑰,

乌云欲来,

风消雨散了你的颜色!

那凄凄的诗人低徊不尽;

再把那故事告诉我,

再把那热切给我,

风雨将消散了你的颜色,

但在那晴空日,

徐徐的笔触和色彩将重筑一个你。

……

大胡子神父抬起了他的莹莹的蓝眼睛,看向坐在他旁边的云卿,他的沉沉的叹息声响了。

"以神-的名义我该饶恕你么?孩子,可我不过是一个父亲,以父的名义,宽恕你都不能够。"

云卿低着头垂眼,脸上有一种远远的渺茫的神情,自顾自去看对面墙上的壁画,"我有什么错呢,"他轻轻地叹息着,"我不过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是犯罪,你说我不理解你的心,可你也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的。"

"为什么这样固执?"神父低低地唤他,"你使最爱你的人伤心,为什么这样固执?你这样,教人说我没有教育好你。我不过是为你好!当画家不能讨饭吃。"

"我从英国来,"神父追忆着从前的岁月,讲给他听,"我一生中遇过三个画家,一个穷困潦倒一直到死,死了以后才发了大财,有什么用?另一个,早早画完了自己这一生中最满意的一幅画,此后再也画不出,投水死了,说到底,何必呢?"

"最后一个……"神父说着,"他生前倒是风光过一段时间,可后来那遭遇,真叫人不忍多提……"

云卿安静听着,只是不说话。

教堂钟声响了,陆陆续续有人来,神父走下楼去,礼赞歌漾起来,直漾到楼上去,渐渐地这声音远了,模模糊糊中,云卿听到那熟悉的、宣教的声音。

"那误行的人犯罪的时候,祭司要在耶和华面前为他赎罪,他就必蒙赦免……"

神赦了他的罪,他又去赦别人的罪,许许多多别的、不相干人的罪,可独独不赦免自己的孩子……本来小孩子一生下来也就是对父母怀有原罪的,一辈子赦不完。

小孩子永永远远在犯罪。

第3章 画室

不久后五四运动,社会上全盘西化成为一时风气,油画迅速发展起来了,云卿的画又和别人不同,他虽在国外呆过,骨子里审美倒还是更偏向东方的含蓄内敛。

他不画裸女子,最钟爱画的是旗袍美人,他是觉得女人穿衣服比不穿衣服还更好看些,而且那旗袍简洁中也有一种洒然的美感。

理所当然地他的画开始大卖,因为旧派人爱看他那点旧,新派人又爱看他那点新,不到一年他自己有了一间四面是落地窗的画室,整天天呆在那里画画。

画画当然是要有人体模特,云卿不愁这个,五四后许多人从旧家庭里走出来,许多人走出来后又走到油画家的画室,雪莉是其中一个。

雪莉是天生的一幅画,任由哪一个画家也是一生画不完,牛奶肌的皮肤,光线照在她脸上愈发显得白,五官也柔和,孩子气中带一点女子的美,一双眼笑起来弯弯地像月牙,东方女子典雅内敛的明丽美。

雪莉一周只有两次星期三和礼拜日去画室,第一次去,那天是礼拜日,看见那画室里除了云卿还有另一个男子,清秀一张脸,戴一副黑框圆眼镜,很斯文的长相,修长的腿伸出去,坐在画室一个高凳上。

空气中有酒精消毒水的味道,微微刺激鼻腔,云卿起身替两人各自做着介绍,说这是雪莉,这是瑞轩,他朋友。

雪莉便和瑞轩打招呼,谁知这男子连敷衍都懒得,一句话不应,看她的眼神也像是在睥睨。

雪莉只觉莫名其妙,本来也是第一次见面,不懂他怎么就对她这样不客气的漠然,毫无理由嘛,叫人想不通。

窗帘半拉起来,她靠在窗台静站着,墨绿色旗袍,微微笑的脸,腮边一小颗酒靥,有细碎的头发从额上垂下来,那也带一点楚楚的美。

画完了她要走,云卿很客气地笑,他那位朋友还是满脸不耐烦,坐在凳上动都懒得动,而且看雪莉的眼神愈发锐了,莫名其妙,雪莉临走的时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