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天花板、墙柱,全是扭曲的形体,他穿过去,仿佛在海藻丛中穿行。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门洞,他进了第四层,有美人图的那一层。
再走,又是养了蜃的第五层。
一个死循环。
林疏最终停在了第四层,美人图前。
美人图。
美人。
红色。
凌凤箫。
他看着陈旧的纸张上一团晕开的红色。
无论如何,这种颜色使他感到安全。
可就在他注视着这幅图的时候,那朱砂般的红色,竟渐渐消退了。
一张空纸。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靠在墙壁上,思索破解之法。
假如这是他在蜃气中的幻境,那么幻境中的事物,应该与他自己有关。
再假如……这张美人图代表着凌凤箫,那么二层与三层那些诡谲,扭曲,层层叠叠的雕塑、壁画,又代表着什么?
虽然胸口发闷,他的心神却异常清晰。
他想起了前世行走在街道上,迎面遇到翻涌的人潮,阳光下,水泥地面上是纷乱的影子。
他忽然想。
那些诡谲、扭曲、密密麻麻、不可形容的,或许是他眼中世人。
这念头闪过的同时,仿佛有脚步声从门洞中传来。
林疏望向那里。
仿佛只是错觉,刹那间,脚步又消失了。
他继续看美人图。
美人图象征凌凤箫。
可现在,图画上的红影已经消退了。
这又是什么?
关于幻境的知识,他学过不少,幻境往往与心境相关,你必须想清楚这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有什么样的含义,才有可能找到幻境的破绽。
消退……无情道么?
他触摸着斑驳的画纸,心中略有茫然。
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林疏再次转头。
这次,他看见一身黑衣的萧韶倚在门洞旁,缓缓拭着无愧刀。
他脸上带着那枚银色的面具,林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面具下有一道殷红的血,似乎是从眼底落下来。
林疏没有上前,他知道幻境里一切都不可信。
一片寂静里,有碎屑簌簌落下的声音。
是那幅画碎掉了。
墙壁空无一物。
他移开目光看着萧韶。
萧韶却看着那幅画原本在的地方。
良久,他听见萧韶道:“林疏。”
林疏:“嗯。”
萧韶问:“喜欢我么?”
林疏:“……喜欢。”
萧韶说:“不喜欢。”
林疏:“没有不喜欢。”
“不喜欢。”萧韶的声音微微有些哑,与此同时,那道血痕缓缓滑落,滴答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修道修心,修仙人守无情道,如僧人持戒,要淡薄七情六欲,不动心不动情,一旦动情动欲,无情道顷刻坍塌。独你还是……”
房间空荡,微有回声。
萧韶似乎笑了一笑:“……好高的修为。”
林疏怔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近前。
浓重的血气里,他抬起了林疏的下巴,手指冰凉。
“无论修不修无情道,你从来没有动过情……”冰凉的刀鞘抵在了林疏胸前,然后逐渐上移,移到脖颈,脸颊,耳侧。
使人颤栗的冰凉触感里,他听见萧韶低声问:“是不是?”
第162章 亦真亦幻
语气是凉的, 吐息也是凉的, 像他的手和刀鞘那样凉。
暗色的刀鞘最后压在了他嘴唇上, 不动了。
彻骨的凉。
林疏抬手握住刀鞘,把它拿开。
滴答。
有血接连不断地从萧韶眼下流下来,落在地面上。
林疏看着萧韶。
萧韶的刀鞘有一点微微的颤抖。
面具覆住了大半张脸, 看不清神色,那种想要靠近,却克制自己不要上前的姿态, 林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林疏再抬手, 想拿掉萧韶的面具。
他想,面前的萧韶, 是什么?
是自己内心衍生出来的幻象,还是萧韶本人?
如果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那……代表他对自己和萧韶的关系一直心存疑虑。
而如果这是萧韶,或者说是被幻境影响的萧韶, 就说明他平日里没有任何表现,但在心中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为此感到……痛苦。
林疏微微蹙了眉。
对面的萧韶微微倾了身, 离他更近一点, 低声道:“不说话了?”
林疏往后退了一步。
萧韶便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极轻的一段气音,甚至更像一声自嘲的叹息,让林疏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被伤了心。
他没有再上前。
他们就这样在昏暗的房间中僵持。
半炷香时间后, 林疏陡然拔剑!
他没有用什么别的招式,直接一招《长相思》中的“空谷忘返”向那人刺去!
剑光萧飒,剑意充盈,带起呼啸风声,是全然不留余地的招式。
“叮。”
无愧刀出鞘,一式“悲秋”,挡住了“空谷忘返”。
林疏一怔。
就在他这一个愣怔的电光火石间,“悲秋”变招“天河”,封住了他所有退路!
林疏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掼在了墙壁上,吐了一口血。
那人将他按在墙壁上,殷红的嘴角带笑。
林疏咳了几下,胸口灼痛。
他想,这人不是萧韶。
因为认为这人不是萧韶,他才出剑,但……对面这人居然使出了“悲秋”与“观河”,这两招都是《寂寥》中的刀法,普天之下只有萧韶会。
所以真的是自己的幻觉么?
他不觉得是。
那就只剩下一个离谱的可能。
林疏道:“……你不是萧韶。”
那人轻声道:“那我是谁?”
林疏决定孤注一掷,说:“你是大巫。”
那人却笑了。
“阁主……”入耳的声音渐渐变了音色:“原来你也算聪明。”
林疏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抬头看他,见眼前的萧韶已经消失不见了,变成一身青衣的大巫。
大巫的眼睛是深红色的,五官的轮廓因着苍白的脸色,其实失于寡淡,殷红的嘴唇却挽回了这一点。那一刻,林疏明白了萧瑄口中那句“不像人”。
大巫问:“不像么?”
林疏摇了摇头。
不大像。
大巫道:“哪里不像?”
其实……也很像了。
语气,动作,都很像,天衣无缝。
尤其是那两招“悲秋”“观河”,正宗无比。
大约是见林疏没说话,大巫扼住他脖颈的手又紧了紧,语气带着些偏执:“……哪里不像?”
林疏呼吸困难,有点窒息地想,我总不能说,这是猜的吧?
也总不能说,是因为你没喊我宝宝。
更不能说,我觉得萧韶不会打我。
这话说出来,实在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在,林疏有点不大好意思。
诚然,大巫的表现没什么问题。
但是,萧韶不是这样的人——不是会质问他“你不喜欢我”的人。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但大巫的手劲也不算很大,短时间内掐不死他,林疏也就有了那么点儿余裕去回想。
其实,一直以来,他在和人打交道这一方面,都没什么长进。但萧韶,以及披上各种壳子的萧韶,是唯一一个他可以没有任何压力地去相处的人。
诚然,这人喜怒无常,脾气很坏,他也很怕大小姐。
但是,怕归怕,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人是个很磊落坦荡的人。
你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事情,这人就会炸成河豚。
重点是,炸成河豚的时候,他会告诉你他是为什么炸的。
然后,只要改了,河豚就会恢复。
所以他不觉得和萧韶相处是一件很难的事——不需要揣测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人不高兴,也不需要费力去想自己到底是哪里不招人喜欢。
比如最开始,鬼村里初相遇的时候,大小姐想把这只脏兮兮的小傻子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