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梦(4)
泪光之间，陈寻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他抬头望了望天，月亮也被火光衬得血红。那晚的月亮也似这般大，只是它是雪亮的；那晚也似这般寒冷与恐惧，只是那时有他，有他说“我会一辈子待你好”。
他看着那个他叫了四十多年“哥哥”的男人，他脸上的血令陈寻揪心刺骨，
陈寻深吸了一口气，重复呢喃：“我不怕，我不怕……”
第8章 沉船失魂
他们被挂上牌子，重重的铁板，压得人抬不起头，板上赫然写着：打倒陈至秦、打倒陈寻。并在两人的名字上，划上了幼稚的大叉。
“陈寻伯伯，阿爹，伯伯为什么要被绑在上面？”陈寻听出这是隔壁阿欢的声音。
阿欢才三岁，却机灵懂事。陈寻略懂药理，阿欢爹有风湿，陈寻便时常让阿欢带药回去煎。这孩子可爱得紧，整日伯伯前伯伯后地跟在陈寻身后。
“嘘！阿欢乖，莫吵。”阿欢的爹严声道，“他是个大坏蛋，我们要打大坏蛋！”
阿欢急了，“伯伯不是坏蛋！他教阿欢写字，他给阿欢糖吃，他还给爹爹药用，伯伯是天下最好的人了！你们不要说伯伯坏话！不然阿欢就不理你们了！”
在小孩子眼里，最恶毒的惩罚莫过于“不理你了”与“不与你玩了”。
“小孩子家懂什么！”
阿欢爹的这一声厉喝直接将阿欢吓哭了，“美娇，快带孩子回家！”
一个女人便抱起阿欢从人群缝隙中走了。在一片谩骂声中，没有人听见一个三岁小孩歇斯底里的哭喊。
陈寻本想安慰一番站在台前的阿欢，但他的脖子上挂着铁牌，压着他无法抬头，也无法大声说话。
“各位！今天，我要在此□□两个人——陈至秦！陈寻！他们是旧社会的地主，还是万恶资产阶级商人！若不除患，天理难容！陈至秦入过国军，他们还是国民党的卧底！他们残害着我们的相亲，毒害着我们的家人！”
一句一句，句句戳心；一句一句，句句笑话！
台下一片寂静，人们只是指指点点，不敢出声。
“陈至秦，你不是很厉害的吗？呵呵！你可知罪？”
陈至秦的头被那人生生抓起，可以看见他睚眦欲裂，额头的青筋暴起。
“呸！”他向那人啐了一口，“你个兴风作浪的小人，你也配来恶心我？”
那人刚才得意的笑容瞬间凝固，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给我打！往死里打！”
台上的几个人立马围上来，拳脚相加。陈至秦半摊在地，招呼的只有沉闷的拳脚声，他感到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与他相见的那晚，他爹告知他给他寻来一个漂亮的女娃，他当时很快乐，更多的是因为在这无聊的大宅中，有人陪伴。他几乎是一路蹦跳着回房间的，看到屏风后的半个瘦小的人影，他还停顿一会儿，斟酌如何能不吓到“她”。只是，他还是吓到了“她”，在他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的时候，第一眼就望进了“她”那黑色的眸，“她”像一只惊慌的小鹿，至此以后，在他的胸腔里蹦跳了一辈子。
思绪时断时续，陈至秦听见了身边陈寻沙哑的哭泣声：“你们不要打他了！打我！打我！求求你们了！都是我的错！所有罪我都认！我是反动派！我是毒瘤！求求你们了……”
陈至秦勉强睁开眼，在一片血光中，看见陈寻哭成了一个泪人。
“寻儿。”他铆足气力才说出了这一句，此刻他全身麻木，眼里只有那人，“对不起，哥哥以前说过，要你做我媳妇儿，要保护你一辈子的——今天，哥哥却让你受苦痛了……”
陈寻疯了似的摆首，“不苦，不苦！哥哥将寻儿照顾得很好，寻儿很开心！”这是抽噎着说出的。
而此刻，所有人都静默了，台上的几个“打手”也愕然。
“什么。他们俩竟然……”
“真是两个恬不知耻的老流氓！”
台下开始的窃窃私语。
不知谁带头，喊了句：
“打倒反动派！无产阶级□□万岁！”
“打倒反动派！无产阶级□□万岁！”
“打倒反动派！无产阶级□□万岁！”
这一声声，愈发响亮，彰显着“团结的力量”，声声气震山河，恍若开天辟地的大事。
“把他们绑到船上去！”
“凿了这船！”
“对！淹死他们！”
没有人愿意亲手杀死他们，不只是应为心存愧疚，还是怕脏了手。
众人便将他们一齐捆绑，丢上一叶破败的小船。
陈寻放眼四处，满眼红光，无论城内城外，江南江北，皆是烧不完的大火。
看着他对面的陈至秦，已然成了一个血人，江水已过腰，在他身侧散开一圈血红。陈寻开始哭，止不住，心疼！
“寻儿，咱别哭！我们已经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遗憾呢？”
陈寻回想起过去，止住了哭泣。
只是啊，陈至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想过那奈何桥，饮那孟婆汤啊！
陈至秦什么都不怕，就怕自己忘了心尖的那个人……
船一直在下沉，行至江心，便沉了下去，再也没上来……
第9章 梦醒人散
姜宸喝完了那盏茶，故事也由此结束。
潸然泪下，他不自觉。
他看了看窗外，天光微微方亮。
“那后来呢？”姜宸内心怆然。
“我在三途彼岸等了数十年，还是没等到他，或许，他早就入轮回了；或许，他成为了人间的游魂；又或许，他早已魂飞魄散了……”陈至秦顿了顿，转身望了望他，接着道，“再后来，我回到了人间，□□已经过去。我回到江城，发现烧毁的老宅被修葺了，后来才知道是福叔，他将妻儿接过来，安居与此，成了陈家人。”
“那你来人间后，找到陈寻了吗？”
“没有……”
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是说……等多久？”
“不等了。”陈至秦对他微微一笑，“我就要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
难道你就不会不甘心？姜宸生生咽下这一句话，心想，人家等了七十多年都没结果，他做什么选择都是理所应当的，是去是留，他这个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转念间，东方放白，陈至秦已经变成一个半透明的幽魂，半浮在空气中。
突然之间，姜宸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陈至秦的魂魄之所以游荡世间久久不散，是源于他心底深深的执念，想要再见一眼陈寻的执念。当执念散了，自然失去了存于世间的动力……
而唯一能使他执念散去的就是——他见着了，见着了存放于灵魂深处的人。
他一跃而起，抱住了那个即将消散的魂魄。
“哥哥！”他的眼泪止不住。
“对不起……”这是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这般，怀中的人如烟消散。
最后一刻，他记起了许多。
最后一刻，他想抓住他，却再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