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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王(18)

他是慌了,乱了,只想找个人倾诉心中的恐惧,却不敢与周围人说。

金人之凶残暴虐,辽东人无不知晓,大人都拿其吓唬三岁孩童,他也是伴着金人的恐怖长大的。

听说金人烧杀掳掠,毫无人性,若说当年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只是间接体会到了金人的可怕,那么跨过潢水,直逼广宁的金人,让他真切地感觉到了那寒入骨髓的惧意。

他不敢想象,若是广宁城破,城内四万百姓,将会遭遇怎样的灭顶之灾。

元思空伏在案上,看着自己写下的封野的名字,想象着若镇守辽东的是封家军,辽东子民将不会如他这般在深夜里颤抖。

元思空闭上眼睛,将那草纸团成了一团……

——

接下来的日子里,元卯和元少胥几乎昼夜不见人影,城防加重,军士在城内来回运物,广宁卫人心惶惶。

元卯组织城外的百姓全部撤回城内,明显是要坚壁清野,备守待敌,看来他跟元思空一样,担心韩兆兴战败,虽然前线尚无变化,但战事之紧要,皆在一丝一发,就像一头假寐的猛虎,谁也不知道它何时就会蹿起来咬人。

元思空极想了解军情,还想对城防和民众的安置提出意见,他看着大人们往来忙碌,却到处是纰漏,总觉得自己能比他们做得更好,又明白自己这样只是多事,会被元卯或元少胥责骂,终日惴惴难安。

在韩兆兴大营被突袭一个月后,敌情终于不在沉默。

第15章

那是一个深夜。

元思空正在熟寝之中,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瞬时从床上弹了起来,瞪大眼睛,满脸盗汗,神智介于清醒与模糊之间。

沉静了一会儿,他仔细辨认,发现自己并非梦魇,外面真的有声音。

自开战以来,为防止奸细入城,广宁卫早已施行宵禁,此时不该还有人在外喧哗,除非是出事了!

元思空翻身下床,快速套上衣物,飞奔出去。

打开府门,眼前的情景令他终身难忘。

火把如林,人头涌动,数不清的伤将残兵,带着一身狼藉和满面颓丧,行尸走肉般踩过广宁城的街道,留下沾着泥泞血污的脚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夹杂着阴森地寒气扑进了元思空的每一个毛孔,他瑟瑟颤抖,双腿发虚,要用手扶着门,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人,缺胳膊少腿的人,眼珠子挂在下颌的人,还有一团模糊、躺在木板上生死不知的人。

他第一次见到败军,第一次直面这样的伤残和死亡,第一次感受到那能将人压得窒息的绝望。

“思空!”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吵杂中穿入了他的耳膜,他转头看去,是徐虎。

徐虎跑了过来,将他推进府内:“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元思空一把揪住徐虎的胸甲:“徐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韩总兵与金贼交兵于冒儿谷,大败,除中锋陈宇隆带着两千将士逃回广宁外……”徐虎重重叹了口气,“全军覆没。”

虽然早已猜到,可从徐虎口中被证实的那一刻,元思空依旧感到彻骨的寒意将自己打透了,他颤声道:“我爹呢?”

“千户大人正安置伤员,并调派兵力加固城防。”

“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哎呀思空,你现在去岂不添乱,不如你来帮我照料伤兵吧。”

“也好。”

元思空正要出门,就听着背后传来叫唤:“二哥。”

元南聿不知何时拄着拐出来了,甚至元微灵也匆匆赶来。

元思空不容置喙道:“聿儿,马上回去休息,你腿伤未愈,不要……”

“咱们是不是败了。”元南聿一把抓住元思空的胳膊,脸上显出惧色,“金人要打进广宁城了吗?”

元微灵呵斥道:“别瞎说,广宁有爹镇守,金贼打不进来!”她清灵的声音里分明也有着一丝轻颤。

元思空深吸一口气:“大姐说得对,广宁有爹在,你不要害怕。”他又转向元微灵,“姐,你务必陪着娘,入冬正是她气喘旧疾要发作的时候,别让她胡思乱想。”

“放心吧。”元微灵拉过元南聿,“聿儿,我送你回房。”

“二哥你去哪儿?”

“我去救治伤兵。”元思空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府,随着徐虎去了。

元卯将伤兵暂时安置于城内百姓家,让全城的郎中都去救治。元思空算不得郎中,医术也止于皮毛,但因将士们的伤大多在表不在里,他反而能尽其所学。

除此之外,他还将四百多名伤兵的住所、伤势、伤处、用药全部记录在案,按照伤情之轻重缓急分列开来,着人抄了数份给治伤的大夫。

待元卯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熬了一个昼夜没睡。

元卯将他拽到一旁,严肃道,“谁让你来这里的?”

“空儿想来帮忙,如此多的伤兵,空儿……”

“这里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元卯厉声道,“你马上回家去。”

元思空这次却不惧元卯,理直气壮地说道:“爹,广宁告急,人人自危,我既能效力一二,怎可袖手旁观?”

“你还小,可知打仗并非儿戏!”

元思空瞪着拉满血丝的眼睛,反驳道:“岳云十二岁从军,甘罗十二岁使赵,罗士信十四岁平叛,有志不在年少,空儿哪里儿戏了?!”

“你……”元卯看着元思空眸中闪烁的坚毅锋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爹。”元思空拉住元卯的手,诚恳地说道:“空儿想为爹分忧,空儿懂得不比别人少,爹不信任空儿吗?”

元卯垂下了眼帘,低声道:“爹不愿你过早看见人间残酷。”

“若广宁城破,空儿岂止是‘看见’啊,全城百姓,都躲不过金贼的马刀。”元思空轻颤着,“无论如何,我们要守住广宁,空儿能做什么,定当全力以赴。”

元卯轻叹一声,摸了摸元思空的头:“你是个好孩子,也好,你便在这里救治伤员吧,但是要注意休息,别把身体累垮了。”

“空儿明白。”元思空反问道,“爹,如今军情如何?”

“韩兆兴在冒儿谷中伏,生死未卜,随行将士或死或俘,回到广宁的,就这两千多士卒,还众多伤残。”元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北方,“金人正带着大军向广宁进发,军情堪忧啊。”

元思空咬住了在发抖的嘴唇:“金人……有多少兵马?”

“号称兵马十万,斥候回报,至少在七万以上。”

元思空紧紧握住了拳头:“咱们能调集的兵力又有多少?”

元卯低着头,没有回答。

“爹,你隐瞒我又有何用呢。”

“加上陈宇隆带回的两千士卒,也不过四千人。”

七万对四千,元思空只觉寒意贯体。

“李大人已经派人调援,左屯卫或许还能调来两千,若得六千兵力,我又有城可守,当可不惧金贼。”

“爹,只要城内粮草充足,一定守得!”

元卯点点头:“城内粮草足以供一岁之需。”

元思空心中稍安,寡兵孤城逼退大军的战例也比比皆是,虽然形势危急,也并非是绝境。

——

城中虽然住满了伤兵,但元卯治理有方,仍井然不乱,只是城中流言四起,惧意弥漫,百姓惶惶不安。

几日之后,他们又得到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左屯卫派来的两千援兵,被金人半路设伏,全歼之。

昭武十六年十月二八,女真大皇子卓勒泰领兵七万,带着一统辽东的虎狼之心,过潢水,进军广宁卫。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战役会在波澜壮阔地大晟帝国史上占据一席之地。

大军压境之日,天降暴雪,寒风肆虐,白茫覆盖了辽东每一寸冻土,却唯独盖不住黑压压的、漫山盈野的人,那岂止是七万人,更是七万利刃、七万饿狼、七万魔鬼,一旦他们攻破城门,则广宁必血染大地,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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