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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堂(136)

木大夫人不喜欢他。虽然她笑着接受他喊她“娘亲”,事无巨细地替他考虑周全,可他知,这不是他的母亲,永不可能成为他的母亲。

随木夫人去邻家串门,他这个突然凭空而降的养子,不知受了多少嘲笑。

他与何广义的哥哥打架。两兄弟打他一个,他膝盖手肘都磕破了,将伤口藏在衣裳里面一声不吭。

自己滑倒的何大却哭着跑去上房,当众指正他使坏推到自己。

这样幼稚的游戏,拙劣的演技,他本不在意,自己分明不曾做过,有错的不是他。

可结局是,他在何家当众狠狠挨了顿批。

后来他学会笑脸对人。

再没人能让他难堪。因为他看起来,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那些嘲笑他的人,欺辱他的人,与他成为勾肩搭背的朋友,与他称兄道弟,从小戏耍到大。

他样貌出色,又风趣和气,但谁有难,第一时间总能想到他。

人们渐渐忘了他是背着怎样的骂名一路咬牙扛过来。

渐渐忘了他有着怎样的凄惨过去。

他们只赞他命好,一个养子,能被家里如此的疼宠。

他们赞他前途无量,有这样的祖父,这样的爹,没道理他的路会比别人走得艰难。

…………

林云暖轻吻他的额角,给他温暖。用紧紧的拥抱和热烈的亲吻抚慰他受伤的灵魂。

这一路走来,他该有多孤独啊。

木奕珩伏在她肩膀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维持相拥的姿势,度过这个夜晚。

清晨乳娘抱钰哥儿过来时,两人还未醒。

帐子里两人紧紧环抱对方。木奕珩枕在林云暖胸脯上面,睡颜像孩子。

浓密的睫毛微微上翘,嘴角勾起弧度,似乎梦得香甜。

翠文和烟柳在外面遣退了送水摆饭的小丫头们。

木奕珩这人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待自己甚为严格,每日卯初必起,要练半个时辰剑。

今晨却是必要耽误了。他许多年未曾睡得如此深沉,如此安心。

他枕在林云暖身上,生怕将人吵醒了,不敢动。

抬眼端看她的五官,小小巧巧的一张脸,算不上明艳,至多便是秀气吧。

嘴唇像淡红的花瓣,每每瞧见便想要亲一亲。

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竟会为一个女人如此疯狂。

如果情爱便是如此,那多半,自己早在很久以前,便不知不觉恋慕了这人。

会想时时刻刻在她身边,会在每一次相处的的时候用尽力气缠绵。

林云暖睁开眼,对上自家丈夫清明热辣的目光,脸上一热,想把自己钻到地缝中去。

昨晚她简直……

没脸回想。

给他哄着不知说了多少没羞没臊的话。

还……

不能想了,再想下去她会想死。

木奕珩伸手把她从被中拽出来,小声道:“别藏了,钰哥儿哭了,你听。”

林云暖果然变了脸色,伸手推他:“你去给我拿件新衣裳过来。”

没觉得叫木奕珩伺候她有何不妥,木奕珩也从没觉得自己给媳妇陪小意就是折了面子。两人的相处方式向来与旁的夫妻不同。一开始丫头们胆战心惊的,觉得自家九奶奶简直大逆不道,九爷又未免太纵坏了人,如今已能目不斜视,任自家九爷在九奶奶面前如何伏低做小,都能做到安之若素。

翠文带小丫头们鱼贯而入时,木奕珩正蹲在地上帮林云暖穿鞋。

不知坏笑着说了句什么,恼得林云暖伸指头捏他耳朵。

钰哥儿给抱了进来,小脸哭得皱巴巴的,乳娘笑道:“今儿醒得早,大约是想娘亲了,对着这边屋门使劲,想过来给娘亲抱。”

林云暖洗漱过,把孩子接住,小家伙果然止了哭,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瞧娘亲的脸。

林云暖今日穿的是件立领对襟衣裳,胸口那片肌肤有些见不得人,听见烟柳问她:“奶奶要不要换件凉快的夏衫”,她脸一红回头瞪了木奕珩一眼。

木奕珩坐那儿喝汤,给她娇嗔的一眼横过来,身上骨头都轻了二两,贱兮兮地笑道:“就是,你捂那么严实作甚,也不嫌热。”

林云暖陪钰哥儿玩一会儿,见木奕珩吃了饭还不肯走,瞧瞧天色,“木奕珩,你今儿不当值?”

木奕珩伸个懒腰,歪在桌边榻上,拎起一只线团逗弄她手里的钰哥儿,“晚上才上值,今儿陪你逛逛?许久不去毓漱馆,要不要过去瞧瞧?或是去你二哥家玩一天?”

林云暖想到自己每次出门都能惹出点事来,有些意兴阑珊,“罢了,待会儿去娘屋里耽半日,下午哄着钰哥儿睡个觉,这一天也差不多过了……”

木奕珩挑眉觑了她一眼。

他向来知道后院的日子无聊,却也没想到会无聊成这样。

难怪那些妇人们今儿治宴明儿赏花,总要弄点热闹出来,把人都聚一块儿。或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说长道短,无事惹点乱子。

这种清冷日子给他过,多半两天就能憋疯了。

偏就这样,她还给人指摘不安于室。

要怎么的“安于室”,才能活成世人喜闻乐见的模样?

木奕珩隐隐头痛,从她手里把钰哥儿接过来,“今儿我安排一下,过两日休沐,带你找点好玩的事做。”

其实家里这么多房人在,林云暖若是个爱说话爱走动的,日子不至过的太无聊了。是她自己怯于在人前,束缚了自己的日子。但她觉得这样很好,多说多错,不如远着,还留得几分余地。

……

上午,木奕珩去了趟卫国公府。

卫国公正在写字,狼毫沾满浓墨,手腕游走,纸上落下一个“璋”字。

他搁笔在架,等墨迹稍干,提起纸来,笑望木奕珩道:“奕珩你瞧,这璋字写得如何?诗经道,‘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我愿钰哥儿将来成为高雅端方之士,声望肃敬之臣。”

木奕珩斜斜倚坐在椅上,嘴角一抽,“不怎样。”

他与诗书笔墨向来无缘。卫国公的墨宝在他眼里还不如女人家裙子上的绣花引人注目。

卫国公叹了一声,放下纸笔,缓步走到他身畔,目视他坐没坐相的德行,心里默默一酸,“奕珩,你肯来见我,是想通了吧?”

木奕珩点点头,凑近卫国公,“今日我来,正为昨日之事。国公夫妇如此有诚意,我怎好辜负国公?”

卫国公眸中幽光一转,并未露出欣喜的笑容,反是眉头一皱。

木奕珩从不是个好说话易服输的人。

果然,便见木奕珩扯开嘴角笑开来,“我着实期待,国公今日之后再上朝去,众朝臣该如何看待国公。”

卫国公抿唇笑了下:“奕珩,你那些小把戏,孩子间戏耍倒罢了,我……”

话未完,管事哭丧着脸跑过来:“国公爷,您快去瞧瞧吧!门前、门前……挡不住了!”

卫国公眸子一沉,转头看向木奕珩,他启唇一笑,“奕珩,不必急,一辈子长着呢,总有机会,听你亲口喊我一声‘爹爹’。”

卫国公举步朝外走,还没绕过穿堂,就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哗声。

府卫抽调了大半在院外,阻隔着公府大门。

木奕珩在后缓步哼着歌儿,想到自己既已上门,没道理不去看望一下卫子谚。

他也不顾带路下人苦劝,径直朝卫子谚的院子走。

拢香凝翠在白天瞧去,少却了几许夜里的浓艳,清清淡淡的荷花池,规规矩矩的八角亭楼,没有美人丝竹、红灯酒碧,缺损许多风情韵致。

木奕珩不是个懂得欣赏大自然之美的俗人。

他在卫子谚院外,听见一阵凄惨的咆哮声。

那带路的下人变了脸色,身子抖如糠筛。

木奕珩觉出不寻常。

卫子谚的院门前,连个守门婆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