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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GL)(4)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项链。”

“银色的鸢尾花?”

“嗯。”

柳嘉生终于放下了双腿,重重砸在自己的床上,长舒一口气笑了,“我也一样。”

“哎,嘉爱,”她消停了一会儿又不安分起来,“你有没有觉得,棠玄阿姨长得特别美?”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严嘉爱在心里想,你在客厅里当着大人们说了好多遍这种话。

“那不一样。”也许真的因为双胞胎心连心,柳嘉生总能明白严嘉爱话里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刚才那是说给他们听,现在我是真这么觉得。而且你发现没?她不老。同样是三十多岁,妈妈什么样子,她什么样子?我看出了,爸爸喜欢她。”

“你胡说什么?”

“嘉爱你别不信。而且这没什么。她那么美,爸爸就不能喜欢她么?不能因为他是我们的爸爸就剥夺他爱美的权利。”

“你和妈妈说这话去。”

柳嘉生咯咯地笑起来,“我又没疯。我知道嘉爱你也不会和妈妈说。你从不乱说话,话到你这里就进坟墓了,我最喜欢你这一点。现在好多人乱说话。你知不知道,咱们爸爸,当年也是因为乱说话才得罪大人物被迫逃到台岛的......”渐渐的柳嘉生说话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像是止息的淅淅沥沥的雨,或者一炷逐渐燃尽的线香。

严嘉爱等了一会儿,朝下看了看,果然柳嘉生睡着了。她看着那张睡颜,如同看见镜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无表情的面具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她躺回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不止是为了访友,也是为了工作,棠玄在台岛住了下来。起初在严家住了几天,后来便搬到了短期的公寓里。乔也在。

柳嘉生常拉着严嘉爱到棠玄的住处来,看棠玄作画,还自告奋勇地当模特。但她这个模特往往不合格,总是将头扭来扭去,不似严嘉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可以把一辈子的时间都甩在身后。

从柳嘉生和棠玄的那些问答中,严嘉爱知道棠玄如今是画家,是中意绘画艺术交流协会的会长,她的丈夫是意大利人。又从父母的闲言碎谈中,她得知棠玄有个显赫的父亲,是北市的政治要员,某位部长。她的父亲曾经反对她的婚事,是因为乔外国人的身份会影响他的政治形象。

棠玄说要画她们姐妹,严嘉爱和柳嘉生肩靠肩坐在一起。柳嘉生轻轻微笑,严嘉爱面无表情。棠玄运笔到一半,忽然冲到洗手间呕吐。

这一件事无须谁来告知,那天以后,从棠玄的公寓里出来,严嘉爱知道,棠玄怀孕了。

柳嘉生听妈妈的话,为了棠玄和腹中小宝宝能够好好休息,不再上门打扰。倒是严嘉爱,在没有晚修的星期四,放了学一个人背着包,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熟悉的公寓前。

她没有打算进去,想起了妈妈说过的棠玄阿姨需要好好休息的话,转过身正打算离开,耳畔却响起人声。

“嘉爱?”

严嘉爱抬头,淡淡叫了声,“棠玄阿姨。”

此后严嘉爱便来得勤了。棠玄仍旧作画,模特只有严嘉爱一个人。她穿国小的制服,坐在光里,小小的一个。

乔曾经在晚饭时候称呼严嘉爱为“安琪儿”。

晚饭是棠玄做的。简单的一餐。三个人围坐。乔关了灯,拿出蜡烛来点上。火光中乔的笑容和头发都成了金色。他用至今蹩脚的中文说起了意大利的风物,严嘉爱包着嘴里的食物,抿着嘴弯着眼睛笑。

晚饭后棠玄在厨房里洗碗,严嘉爱站在她身后看她。

“你有一个同学,叫昕和,也是唱诗班的。你妈妈今天在路上碰到昕和和她妈妈了,才知道今晚唱诗班并不需要排练。她给我打了电话,我告诉她你在我这儿。嘉爱为什么说谎?”

严嘉爱抓着书包,低着头看着地面,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

家里母亲等候已久。

柳今元怒气冲冲,“你不是没有家!难不成果真别人家的饭更香!成天到晚不着家,你还要不要我和你爸了!”

客厅里柳嘉生和严云农坐在沙发上,为柳今元的怒气所震慑,都不敢帮忙说话。

严嘉爱被罚站,面对着墙思过。要站到晚上十一点。

柳嘉生洗了澡,经过走廊里的严嘉爱时,停下来小声问,“你去棠玄阿姨家,怎么不叫我?这样我们两个一起去,妈妈就不会骂你了。”

“滚。”

柳嘉生一愣,觉得被泼了一盆冷水,她问,“你说什么?”

严嘉爱不回答,面对着墙。

柳嘉生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你活该。”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这样不识好歹,家里谁会喜欢你?”

夜色里海鸥叫得格外伤心。

其实,过后回看,当时的那些,竟如同在海水中被浸泡,在阳光下被曝晒,闪闪发着亮,那样一清二楚。

比如因为那一年命定般的分离,导致此后和家庭格格不入,比如烛光中乔的笑语棠玄的倾听皆使她幼小的心蒙上融融暖意,比如走在台岛阴或晴、风或雨的街道上,柳嘉生和朋友们言笑晏晏,风吹起她的衣摆她的裙角,而严嘉爱抓着书包带子一个人面色清冷地走在前面。

其实无外乎就是那些或者这些啊。

孤独。嫉妒。占有欲。

但是也许是她自己没能力看清,也许是她自己不愿意面对,她将这些深藏梦境,于是连同梦境一起,都变成了不可讲述的事情。

是怎样的梦境呢?

梦里,总有五岁那年的老房子。阳光阴阴的。空气寂静。好像连一个脚步声,都会在全世界掀起巨大震动。

她和柳嘉生跑啊跑啊,不停歇,向着前方。

那不只是梦,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就是在那一天,她和柳嘉生在旧房子玩起了捉迷藏,就是在那一天,她藏进了楼上的木箱子里而柳嘉生则要从一数到一百,也就是在那一天,柳嘉生的数数声突然中断尖叫一声紧接着伴随着巨大的开枪声,她被吓得瑟瑟发抖,等到她从木箱子里出来后,海的这一岸,只剩下她一个人。

五岁的寂寞,是怎样的寂寞?

不够老练,不够深沉。

不够悲痛绝望。

不够眼泪千行。

但是在窗前看落日沉下去那一刻心中的空荡,实实在在地记了很多年。

当然,这些病症,十二岁的严嘉爱,并没有找到。

第二天棠玄来到严家,和柳今元在房中谈话。柳今元讲到昨夜罚严嘉爱面壁思过的事,棠玄皱着眉说她不该。房间的门半掩着,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半明半昧地传出。严嘉爱站在门外,柳嘉生推了推她,然后帮忙敲了敲门。

房间里两个人停止谈话,转头看过来。

严嘉爱低着头走进去。

“妈妈,我上学去了。”

柳今元望着严嘉爱尴尬了一会儿,才说,“放学后和姐姐早些回来。”又看看棠玄,“今晚棠玄阿姨过来吃饭。”她为缓解气氛,笑着说,“也不好总是你去人家府上打扰。”

“嗯。”严嘉爱没看棠玄,转身走出来,在拉上门的时候,她听到里面的人说着“孩子这个时期的教育很关键,他们变得很敏感,要多给予关爱”这一类的话,她觉得很恶心。

很想冷笑。

课间活动从来是柳嘉生的主场,她的笑声可以响过一整条走廊,但从来没有人觉得讨厌,师长们都笑着说这是个活泼的孩子。她已经被选为六月毕业典礼上的毕业生代表,将代表全体毕业生发言。

她总是轻松将气氛炒热。

比如跳上窗台垂着双腿,按住裙边不让它被风吹起,比如笑着转身头发甩出刚刚好的弧度,比如突然出现在谈话的男孩子们中间和他们插科打诨。

今天她则和女伴儿们在操场吹着泡泡。

阳光澄澈透明,大大小小的泡泡被照得五颜六色,高高低低地升起,柳嘉生们望着泡泡拍手惊呼,比谁的飞得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