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人(1)
《执行人》作者：吕烟海
遇见那个高中生的时候，我还是执行人曾谙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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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曾忆曾谙叶微尘 ┃ 配角：孙樱 ┃ 其它：煦城执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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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人
1.
浅浮岛其实并不是一座岛，就如煦城远不止是一座城。
我的语文老师，那个喜欢穿格子裙米白色开衫的年轻女性，在我的作文纸上，用批改笔，在这句话下画了一条猩红如血的波浪线，我以为她是要夸我写得好，结果她轻柔又坚定地说，“曾忆，这二者构不成类比，你犯了逻辑上的错。”
我站在她面前，十三岁的我足够看见坐下的她的发顶，她头发的颜色染得近乎天然，像一种温柔的布料，很想让人触摸。我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走神了，那个住在蓝色短袖黑色短裤里的小小身体变成了木头，直到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曾忆，听我说话。”
我收回神思，望着她，我的表情纹丝不动，大人们很容易以为这是一种挑衅。可是她却自动忽视了这样的不礼貌，合上我的作文本递给我，就在我伸手去接的时候，她又说起了另外的话题，“曾忆，你很爱缺课，集体活动也不参与。”
她不是班主任，我有理由不回答她的问题，对她我算是客气的了，她的课有一半我都是在教室里的，听不听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曾听班上的女生说，她是心理学的硕士，学位是在明尼苏达大学修的，来我们这里做语文老师算屈才了，也因为专业的缘故，她很喜欢关心其他老师不会关心的，男生女生们的细枝末节，在这些细枝末节里，像打捞沉船似的，发现一些小小的微妙心事，或大大的惊天秘闻。
下午最后一节的上课铃响了，窗外走廊上的学生们像鸟雀归巢一般往教室涌去，把夕阳搅得浑浊，我没走，她没课，也不赶我，只起身往饮水机处走去，将水杯灌满水后，倒了一杯在杯盖里，递给我。我接过，两只手捧着用嘴吹着，试了两三次都觉得烫。
她忽然就笑了，说，曾忆，你怎么像一个女孩？
她看见了我身后的书包，明白了什么，神情像是抓住了一个小偷，不急着发落却只是戏弄，她嘴角翘翘，“又逃课？”
我拉拉书包的带子，没回答。
“你今年多大？十三岁？男孩子念初一应该差不多都是这个年纪，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讨厌上课，觉得课程表是在扼杀人性，每次上课都觉得自己是被封在罐子的腌菜，没颜色没生气，羡慕那些走在街上的大人，来去自由无拘无束，从不会有人将他们强按在一张书桌前。我每晚在台灯下写试卷的时候，邻屋响起我爸的打呼声，我就觉得心里苦死了，又委屈，觉得比我爸还累，没理由该这样。”她低着头，像个小女孩似的抠着自己的指甲，她没染指甲，指甲盖是最本真最原始的淡淡粉色，而我又望着她的发顶，在想类似的温柔布料该叫什么名字。
“后来我中考的时候，我爸被查出来得了肺癌，他不抽烟的，不是不想，是舍不得，他的肺癌完全是给累出来的，很夸张对不对，竟然给累出癌症来了。然后我才想起，那些年来我爸经常吃饭吃着吃着就睡过去，坐在桌旁歪着脑袋腮帮子还是鼓鼓的，那个时候我就喜欢拿筷子轻轻地戳他，像是逗什么打盹儿的小动物，”她语气里的温度逐渐上升，差不多该是三十七度了吧，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跑题，及时关了回忆的火让某些东西冷却下去，她抬头看我，说，“但是曾忆，那个年代就是这样，煦城不像如今这样闪闪发光，那个时候的街上走着的都是灰头土面的人们。曾忆，我希望你明白，你们是幸福的一代。”
她的眼神那样殷切，竟像一位母亲，我知道她在托付给我怎样的感情，我虽然学习不好但还不至于是木头，于是我第一次回应她，扯扯嘴角说，“孙老师，我明白的。”
我的声音很低，我曾偶然听到我们班那个语文成绩最好的双马尾女孩给同桌的女孩形容说，“我觉得曾忆的声音像是风在哭，你明白的吧？呜咽，低泣，幽鸣，风在哭。”当她回头发现我就在她身后经过的时候，飞快地红了脸转过身去用一本余秋雨的文集来遮掩心事。
“可你从不会这样做，别告诉我你不懂这样是哪样，你是个聪明孩子，和你说话不费力。”
“孙老师，你明白的。”我这样说着，觉得自己耍了一回小聪明。
果然她笑了，像是无奈又饱含叹息，她知道劝我感恩时代好好学习的努力是作废了，很聪明地没有一条路走到黑，换上轻松语气说，“原来你住在浅浮岛。”
我用眼神问她。
“我每次回家坐三号线地铁，就是开往浅浮岛方向，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美，但一次也没有去过，总是到了站就下。你到了站会再坐船吗？”
“可以直达的，老师，浅浮岛不是岛，只是个地名。”
她抱歉地笑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作文本上，“我忘了。”
我把作业本放进书包里，用这个行动来提示她我决定走了。她不留我，拿出批改笔开始处理我们的一堆练习册，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清雅的声音漾开在夕阳里，“曾忆，那天家长会来的是你父亲吧？你要提醒他多注意休息，他好像有点低血糖。”
“嗯。”我在她身后轻轻地替她拉上门。
“门就敞开着吧，我不想把阳光关在外面。”
我愣了一秒，随之应道，“好。”
进站，刷卡，上车，坐下后我把书包抱在前面，看着空荡荡的车厢，车身和轨道相撞的声音单调得像重复着一个音符的琴曲。书包很空，抱在我的怀里如一张衰老的皮，我好像只放了我的一个作文本在里面，对，只有一个作文本。我没想过回到家学习，如果不是倒数第二节课下课打算开溜却被孙老师叫住的话，作文本都不会带。
现在不到五点，不是放学高峰也不是下班高峰，车厢几乎一眼可以看到底，像是食人花似的张大了嘴吞噬人的目光，我对面的一个中年人腆着大肚子歪在座椅上，把一张报纸盖在脸上打着呼，而和我同侧的相距三米的一个奶奶，正用老年机在费力地拨着一个号码，她每按一下就有一个机械女声报出一个数字，这一下一下的如敲击琴键的声音掺在地铁轰隆隆的噪音里。
我拉开书包，拿出那唯一的作文本，翻开，猩红如血的波浪线上那句话跳进我的眼睛。
浅浮岛其实并不是一座岛，就如煦城远不止是一座城。
三号线地铁的终点站，浅浮岛，我差不多还要一个小时才会到达。
不知情的异乡人，在听到浅浮岛这三个字时，总会一厢情愿地生出唯美浪漫的想象。我曾在某一年的新概念获奖作品集上看到某个上海的家伙写了这样的一句话，“浅浮岛是漂在长江水面上的小小木筏。”那一刻我好像找到了煦城经济为何可以轻易赶超上海的原因，不奇怪——如果上海人民都像那个拿一等奖的高三生那么耽于幻想自以为是的话。
如果要我来写，我会说，浅浮岛是陆地伸进长江的一根食指。它三面是江，只有北岸与陆地相连，像一条细窄的脐带，轻易就会断掉。这里差不多是煦城的边缘，最最郊外的地方，那些市区的男女学生会把这里称作乡下。这里也却是算得上乡下，老旧的平房，破败的街道，一起风就满是灰霾的天空，不断受着水蚀的越来越丑陋的江岸，像老去的女人皱巴巴的脸。从南岸的富人聚集区开出来的观光船，总是在快接近北岸的时候就快速地转个弯，就如闻到了什么臭气急忙掩鼻而去。它像一张泡在水里的散发着恶臭的抹布，和闪闪发光的煦城格格不入。